見謝裒變得沉默下來,沈哲子倒也不著急。如今他家形勢一片大好,所選擇的肯定也是有利于自己的,無論是誰去吳興擔任太守,都不可能給予太高的自主權。誰家沒事搬個太上皇擺在自家頭頂上去耀武揚威?
不要說是吳興,就算是謝裒去了豫章,還不是要蹲在王舒腳邊去做小,甚至有可能處境比在吳興還要更加惡劣。
談了這半天,沈哲子也明白了謝裒的顧慮,世事就是如此,本身沒有足夠的底氣,別人就算把大餅擺在面前都不敢伸手去接。
就像是早年庾亮想要將老爹擺在歷陽豫州,沈家壓根就不考慮。憑他家當時的實力和底蘊,若是去了那里,那是自己洗白白送到別人嘴邊的一塊肥肉。
當然,盡管沈家當年實力稍遜,但最起碼還具備拒絕的底氣。但是謝家客居江東,本身就是沒有根基的浮萍,如果沒有在時局中的勢位來維系家勢,很快就可能泯沒下去。
就像是一味務虛的陳留阮氏,過江之初還能維持,但是隨著東晉時局的快速動蕩,很快就被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中。而像如今還可稱為高門的泰山羊氏,到了南朝劉宋時期,已經被時人視為寒素之門!
謝裒那里,應該還在憂慮如果不答應沈家的拉攏,或許就要面臨被打壓。這在沈哲子看來,那是必然的。他從來沒有什么善待歷史人物的覺悟,假使謝家不能為用,那就要直接摁進塵埃里。
假使他要動手,哪怕是瑯琊王氏,在時下也不可能付出太大的代價只為保下謝家。
不過既然是拉攏,那也不好把關系鬧得太僵。早先的話題已經透了一個底,沈哲子便又起其他:“晚輩向來仰慕太常丘壑之間放達情懷,每每念及,都是心神往之。往年游過會稽始寧,更覺山水周圓美態雋永,意蘊流長。心中不免有憾,如此清幽天地,不能得賢隱知者歌詠長嘯,可謂山水不幸。”
聽到這話,席中謝奕也笑道:“駙馬所確是不虛,年前五郎引我等往始寧去游玩,確是自然美妙之鄉。伯父若是去了那里,肯定也會樂游忘返。”
謝裒聽到這里,嘴角也泛起一絲笑容:“太常放達任性,意趣悠遠,可稱世間一流。若是仍在,此間聽到駙馬盛贊山水,只怕即刻就要起身遠行。”
“意趣清雅,各有癡態。常人不及,方為名士。正如仁祖兄忽而離席,不能得聞清音委實遺憾,但今日也算小覽遺風,可以寬慰。”
正說笑間,謝尚又從外間行入進來,神態間不乏愜意,待聽到別人談論他亡父,不免有些神傷,不過聽到沈哲子和謝奕都對始寧山水景色頗為推崇,不免好奇道:“駙馬先前有,眉睫之畔,卷舒風云之色,才思不吝揮灑。既然彼鄉山水如此美妙,駙馬應有清思所感,不知可有文述?”
沈哲子聽到這話,笑容不免僵在臉上。他轉移話題隨口一說,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偏偏謝尚說的極為認真,并不是在擠兌他,而席上眾人包括沈云這家伙都一臉期待望過來,顯然都在等著拜讀他的大作。
這時候,沈哲子才感覺到一點牛皮吹大了的窘迫。承受著眾人期待目光,沉吟少許后,他才笑道:“倒有一二小章所感,只是不成駢儷,稍欠雕琢,故而一直羞于示眾。”
“駙馬請稍待片刻,我即刻就回!”
謝尚聽到這話,眸子已是一亮,還沒來得及坐下便又匆匆行出暖閣,過不多久便又氣喘吁吁返回來,手中則捧著紙筆,讓人在沈哲子席旁擺上書案,這才鋪開紙卷抬頭望著沈哲子,說道:“恭聽駙馬吟誦。”
沈哲子見狀已是一樂,他的書法如今只是能看,謝尚這么一弄反倒避免了他再露丑。當即便也不再推辭,便在席上徐徐吟誦起來,至于所念誦的內容,自然是謝靈運的《山居賦》。
《山居賦》可以說是后世山水游記的肇興之端,作為與曹植瓜分天下才氣的謝靈運代表作,文采自然不必多。之所以不如其詩作傳唱良久,那是因為篇幅太長,而且對于后世人來說生僻字太多。
沈哲子雖然讀過《山居賦》,但也不可能一字不漏的復述下來,但是像其中寫景的名句“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之類,倒也能記住。即便偶有記憶缺失的部分,他穿越回來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前生今世的積累,要補充起來也簡單。
一篇賦文吟誦下來,沈哲子能夠記起的原文不足三分之一,但大多都是極具畫面感的名句,否則他也記不住。至于剩下的內容,也都拼湊銜接起來,就算水平有參差,有了那些名句作支撐,整篇賦文的格調也變得極高。
當沈哲子念誦完畢,謝尚也抄錄完成。沈哲子就近去看,這書法也是不錯,一個個字跡神采飛揚極具神韻,不像自己寫出來的只是工整,匠氣太濃。
寫完之后,謝尚小心的吹干墨跡,然后才又捧起來低聲吟誦:“湯湯驚波,滔滔駭浪。電擊雷崩,飛流灑漾。凌絕壁而起岑,橫中流而連薄……駙馬辭鋒驚艷,字句精準,讀之令人身臨其境,恨不能飛身前往,一覽勝景!”
謝裒也自席中起身,俯身望著謝尚手中書卷,徐徐吟誦其中精妙之語,同樣忍不住連連贊嘆。
雖然被他二人交口稱贊,但沈哲子并不怎么高興,因為他們念來念去半天,念得都是原句,至于自己拼湊杜撰的,則一句都不念,真是豈有此理!
“只是一時閑游所感,眼下卻不能目覽神受,這一時戲作也沒有情趣再作雕琢。若非及于此,更不敢示人夸耀。”
“如此清麗篇章,使人追念陳思王。駙馬還要羞于示眾,這讓旁人如何敢再揮墨!”
謝尚手捧著那一份文賦,臉上已是滿滿的欽佩,他興趣極多,雅好文賦,早先謝奕所的那篇《玉板賦》舊篇,他雖然也確是喜歡,但品味得久了,總覺得過于堆砌,只能說是尚可,不算第一流的名篇。
可是今天這一篇《始寧賦》,雖然在銜接轉折上有些缺失,但卻是瑕不遮瑜。洋洋灑灑千數,道盡山水生機盎然的美妙,閉上眼吟詠起來,便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流水潺潺,清風拂面,諸多妙趣在心中滋生出來。
“駙馬此賦所山水之美,若世間果有,父親肯定要提杖樂游,悠然忘返!”
講到這里,謝尚臉上便涌出一些悲傷之色,繼而又望著沈哲子說道:“我有一事請求駙馬,想要將此賦于家父墓前焚祭,泉下若是有知,應該能夠得慰。”
這只是小事,沈哲子隨口答應下來,畢竟這本來就是謝家后人所作,他先拋出來震一震原作者祖宗已經很不錯了,不過旋即他又說道:“始寧山水之美,才情所限,能述者不過片面。仁祖兄若是有心,不妨將太常之靈遷往始寧。青山埋雅骨,綠水濯英靈,亡者足安,生者足慰。”
他這話一出口,謝家那幾人臉色都是一變,那年紀最小的謝據已經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入土歸安,怎能輕動!況且始寧遠在會稽,四時祭拜都不便利!”
謝鯤死后葬在了石子崗,位于都南,其實就是一片亂葬崗。沈哲子近來在都南賑災,對于那里也有所了解,聞后便嘆息道:“人世波蕩,亡者亦不能安。石子崗那里,近來我也路過,諸多尸骨拋撒其間,不是安墓之所啊。”
“至于三郎所祭拜不便利,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始寧山水雖有周圓之美,但卻開墾未足。若是不懼開辟之苦,倒是一處長置家業的良處。”
兜了這么一個圈子,沈哲子就是在引誘謝家去始寧安家。受了他家舉薦,再搬去跟他家做鄰居,這是怎么洗都洗不清了。
聽到沈哲子這個提議,謝裒已經沉思起來。大江兩岸安家置業并不容易,而往江東腹心的會稽去,其實一直在僑門中都極有市場。
但是因為沈家將會稽經營的滴水不漏,至今都少有僑門人家能夠在那里立足。就連封邑在會稽的瑯琊王氏,都不敢將重心放在會稽。
沈哲子這個提議,讓謝裒心動不已。假使他家能夠立足下來,就算來日他的政治前景不美妙,也能給子弟留下一份能夠世代傳承的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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