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無緣列席,是因為也如那在園外維持秩序的紀慎一樣正在宿衛當值,趁著無人關注沖上樓來解一解酒饞,卻被堂兄頻頻目視制止,不敢過分放肆。可是沈哲子這番話卻讓他壯了膽,豪飲起來旁若無人。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點頭稱是,彼此為人愛好、特長都不相同,與其強逐短處居末,不如善作長處當先,何必為難自己,共逐一論。
殷浩聽到這話后,嘴角不禁抖了抖,心里更覺堵得難受。他倒不是沒有說辭反駁沈哲子的觀點,但對方已經表態不愿追逐辭鋒雄健,而且也是頗合眾議,如果強辯下去,不免過于著痕,反而暴露出他強逐名譽的心意,即便是勝了,也難收預期之效。
沈哲子懶于理會殷浩是個什么想法,轉而又說道:“今日共聚一堂,雖是為的先賢冢骨,但思之審之,終究還是追古自勉,法從賢長。若無一二所察所得,不免愧對于前,遺憾于后。人之所失,豈獨古今;不能揀盡遺珠,愧我不識其明。覽我同流,難道就沒有這樣的遺珠之憾?”
“賢庭蘭芷,蔓生于階;或有流光溢彩,或有馨香滿盈,當然也有神光內斂,才蘊于中。人識有淺,難免錯望。若得洞察,則就要慚居其前。瑞鳥懶作奮舞,何嘗不是世道的錯失啊!”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心中便生出了好奇,駙馬這是在為哪一家子弟鳴不平?辭這樣懇切,實在是讓人遐思連連,紛紛轉頭覽遍席中,猜測究竟是誰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
這當中,王述也正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說實話,沈哲子這一番話其實引起他心內不小的共鳴,但是在自察少頃后卻不免暗嘆一聲,并不覺得是自己有幸。他雖然是名門之后,但清譽實在太淺,平日也并不活躍,自問與沈哲子沒有這么好的交情可以令其在這樣的場合下為自己揚名。
沈哲子并未讓眾人猜測太久,只是在席中舉起酒杯,視線則落在了仍在左顧右盼的王述身上,笑語道:“才淺未敢美稱識賢,唯中朝舊事偶有得悉一二。藍田侯藏賢訥處,看來應是家風使然。”
眾人覽遍席中無有所獲,再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不免便有些嘩然。再聯想剛才沈哲子那一番話,便察覺到確是與王述處處吻合。
太原王氏中朝舊望,說是賢庭并不為過,而王述眼下的處境在其庭門之中并非孤例。王述的祖父王湛就沒有什么名氣,被人目作癡兒,甚至武帝司馬炎都經常拿其來開玩笑。后來才能顯露出來,王湛的侄子王濟就曾經感慨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后來時人再評價太原王氏幾人,王湛的父親王昶和兒子王承,祖孫三代,王湛被推為最優,甚至王承這個中興第一名士都要略遜其父。
這么一想,王述的人生履歷、最起碼這前三十年與其祖父實在是太像了,都是喑聲獨處未為人知,乃至于有癡愚之名。
王述究竟有沒有大才,眾人并不清楚,乃至于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藍田侯王承居然還有一個兒子。實在是王承死的太早,雖然名氣極大,但卻并沒有在中興之初得居顯位,自然影響要小上許多。加上王述這個人實在太不顯眼,自然也就難為人識。
最讓他們感到好奇的是,駙馬為什么要如此鄭重的替王述揚名?難道他們彼此之間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聯系?
這一個問題,不獨眾人好奇,就連王述自己都詫異得很。說實話,他究竟有沒有大才,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與這位駙馬也并沒有什么過于親密的往來,甚至于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而他來到沈園的原因也不是為了攀附結交駙馬,原因很羞澀,按照臺中的章令規制,他父親也有資格在二陵外營造衣冠冢,可是他家中卻并無余財來做這件事。所以今天是特意向臺中請假,想要來看看能不能遇到故舊人家幫忙借一點錢。
所以當沈哲子直接點到他的時候,王述自己都愣了,半晌后才反應過來,端著酒杯起身離席回應道:“駙馬義論高舉,發乎意外,難免惶恐。臺中選任,時人雅賞,應是各有分寸,不敢深論。傾杯飲勝,多謝賞識之禮。”
沈哲子微微一笑,同樣一飲而盡。他能聽得出王述這番話當中隱含的些許怨氣,想想也是了然,太原王氏也是中朝旺宗,王述也是名門之子,結果所受到的待遇甚至還要遜于庶人。誠然這當中有其自己的原因在內,但仔細想想也能感受到臺中選任冷眼的味道。
時下高門子弟養望的世風,只能說明人脈廣不廣,性格外向還是內向,即便擅長清談雅論,不過只是一個合格的文藝青年而已,本就不足衡量一個人真實的才能如何。至于真正前途如何,還要看家世和機遇。
王述能力如何,沈哲子真的不清楚。清談皇帝司馬昱評價王述,沒有特別高的才能,對名利也不能淡泊,唯獨率真一點勝過許多人。而這位簡文帝在王胡之口中那是有周公之能,可是在謝安口中不過是清談差勝耳。
后來王述能夠得居顯職,也實在是高門無人,矬子里面挑個高的。才能優劣且不論,終究要比殷浩靠譜一點。東晉這個時局已經僵化到壞無可壞的地步,銳意進取者還有可能崩盤,如果只是維持一個茍且局面,那真的是許多人都能勝任。
眼下的王述,壞就壞在既沒有鄉黨親舊的聲援,高位者又沒有必然要提攜其的理由。安排在中兵屬這個位置上,充滿了敷衍味道,大概也是存著賞其一口飯吃,不要餓死了的念頭。
而沈哲子抬舉王述,除了這個人比起其他人尚算靠譜之外,也不乏勤揮鋤頭挖墻腳的意思在里面。這個王述能不能為用尚在其次,不過是給時下年輕人們傳遞一個信息,別處有機會,我這里也有。如果在別處排隊太辛苦,不妨靠過來。
而且,這舉動也算是小小打臉王導一下。身為執政臺輔,居然讓人家名門之后如此落魄,還要靠一個南人推舉才能揚名。
所以,回報如何且不論,單單心理上的這一點愉悅,就讓沈哲子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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