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是如此,這一股風潮在都中還是越釀越大,許多名士雅跡也都不再只限于小圈子的傳播,關于中興名士的議論和賞評,一時間霸占了主流的輿論。
當然,沈哲子也并沒有舉一事而廢一事,像是原本的遷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節之前,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擺起一個招魂儀式,同時邀請宗王們并臺中諸公到場,正式開始遷葬事宜。
這件事情本來就已經醞釀良久,加上后續計劃的加持,所以到了這一天,都內幾乎是合城出動,萬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觀賞招魂儀式。甚至于臺城都因此放假一天,雖然并不明令臺臣們必須到場,但仍然有大量的臺臣出席。規模之大,堪比國喪。
這儀式倒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一群人各自登臺念誦悼文,然后再做一些鬼神百戲觀賞一番。說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還是以情感動生者。
沈哲子作為最開始的倡議者,加上臺中并沒有明確指定臺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為了有所回避,今日到場的臺輔并不多,只有一個溫嶠而已。
儀式行進過半,溫嶠將沈哲子喚到了面前來,指著周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語道:“都中紛雜經久,已經許久不見如此同情同傷的場面了。維周你在這個年紀便能運籌如許大事,情達于眾,足可自傲了。”
“若無臺內諸公首肯,晚輩這一番倡議,不過流于妄誕罷了。還是長輩垂幸提攜,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著回了一句。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難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厭?旁人也是閑居,或作明志,或為養望,從來沒人如你這般有許多手段!臺中不答應,你就肯罷休?我不信那所謂高樓懸書的《世說新語》是你偶發興致,假使臺中再有拖延不決,被你再搶一籌,屆時物議蜂涌,臉面有多難看!”
“你自己這里手段頻出,前次見面還敢放自己非是興亂之人?沈士居與我也是舊識,雖有深謀,平素卻不多,怎么就養出來你這樣一個好動的兒子!維周,你也是將要入臺的人,要體諒中樞決事的難處,不要再勤于操持物議、擺弄人情了。待到來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憂愁啊!”
三公的憂愁,沈哲子也能有體會,維持穩定最重要。自己在這里搞風搞雨,讓都中物議沸騰如同沸湯,這何嘗不是在沖擊臺輔重臣在時局中的話語權。溫嶠到自己惹厭,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換了是他在其位,面對太過跳脫的人肯定也是不滿。
“溫公教誨的是,晚輩以后定要謹慎自持。以往多有視聽不清,總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進敢當,不敢避趨安閑,唯恐負于眾望。所謀終淺,未略三公之憂,實在當責。”
“罷了,我也是一時絮,不必作準。說實話,若能以身作鞭,驅策世情大步向前,這也是我曾經向往的境界啊。只不過人性多茍合,難免輕異端。人皆懶躺,唯你奮取,即便彼此無傷,也要對你有所怨視。這是年輕人當有的銳氣,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來規勸,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質。”
溫嶠也確是將沈哲子當作一個值得提攜的后進晚輩來看待,每每坐談雖有規勸,但也不乏勉勵。除了確有受惠于沈哲子之外,也確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達的特質。
頓了一頓之后,溫嶠又說道:“你那高樓懸文之舉,確是一樁巧思。時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論不足為憑,這只是一些閑,也毋須在意。只是所懸文篇一定要有精選,止于詞麗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話柄。”
聽到溫嶠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時人的敏察,自己那里經營起來不過只有幾天時間,類似溫嶠這種重臣對于后續的發展已經有所洞見。
說起來,他這么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線,如果止于文賦風流,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如果敢涉于學術政治,有將話語權下于群庶的趨勢,即刻就會招致瘋狂的打壓。
“溫公所教,銘記于心。學禮義論,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么敢妄作標榜。風月雅趣,前日已是至極,我不想蹈于舊跡,自然要別出機杼。適可而止,哪敢妄進。”
沈哲子那種危險的想法,哪怕在面對溫嶠的時候也不能隨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著傳承幾千年的文明之種,但是眼下并沒有供其生長的土壤,那就勤揮鋤頭松松土,把基礎先鋪墊起來。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這一點我倒不擔心。”
講到這里,溫嶠話音一轉,然后又說道:“稍后你來我家,我跟你講一講當年冀州舊事。劉司空俊邁絕倫,在北地苦心維艱,其人其事,足堪舉世所頌。既然要作世說之,豈能落于人后!”
沈哲子聞后也點頭道:“溫公請放心,司空舊事非如椽大筆,不敢輕論。即便溫公不提,來日也要登府請教。擎國之柱,小子豈敢私作春秋詳略,還要請溫公壯筆潤墨,慨然作論。”
溫嶠對劉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種亦師亦父的孺慕之情。聽到沈哲子中對劉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懷大慰,笑語道:“雖然是你們年輕人戲作《世說》,但若能讓司空為世所知,我這老朽也不妨稍作輕狂。待到書成之日,不妨也懸于你家樓外,要讓江表人眾一觀,老拙之筆自有幽深,能作絢爛者豈獨沈家小兒!”
沈哲子聞后不免汗然,只能說道:“溫公勤政懶于詞巧,否則哪有小子揚名之地。”
溫嶠當然是戲,憑他的身份也不至于要跟一個小輩互較文風長短。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實在已經不必再做什么引人矚目的事情來邀取人望,能夠允許讓沈哲子將其文懸樓,已經是一份提攜,為此造勢。
略過這一節,溫嶠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左右觀望片刻然后示意沈哲子再往前湊一點,低語道:“安期、伯仁之后,不知道何人篇章為繼?”
看到溫嶠略顯羞澀的老臉,沈哲子臉色不禁變得古怪起來,看來這一位老先生對排位也是執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跡可循,誠然溫嶠過江來便聲名鵲起,但向來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翹楚,難免會有幽怨。
《世說新語》雖然還未完全書成,但聲勢已經一時無兩,在王承、衛玠等人已經被撰寫過之后,誰能承接上去,便不啻于一等后繼。
看到沈哲子略顯怪異的眼神,溫嶠便忍不住老臉一紅,開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盡是寡欲。太保素以與安期、千里共游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質完全顯露出來,這是我的遺憾。如今又是歷事經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達,不及鄧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點,應該要在戴若思之前,高過謝幼輿一線吧。”
聽到溫嶠對自己的評價,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來這位老先生養病期間沒有少琢磨這件事啊,對于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經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認不如王承、鄧攸和卞壸這樣的人,但是要比戴淵強,險勝謝鯤。
老實說,在沈哲子看來,單從時局而論,溫嶠其實完全不遜于他所列舉的這幾人,甚至要遠遠勝出,單單穩定江東、功存社稷這一點,此公便應是兩晉之交第一等的名臣,遠勝過那些只有通達雅趣可取的名士。
“溫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錦緞,荒年糙米,色調不一,所用殊途,實在難于共論。于我而,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樂,神清意暢。而溫公材質,才是真正值得效跡從,無愧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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