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溫府中庭閣樓上,溫嶠正站在窗口探頭遠望兒子,雖然聽不清楚說話聲,但觀其怪異打扮并姿態,也略能猜度其心態。他指著正往閣樓行來的兒子笑罵道:“這小兒過江一趟,歸家不乏狂態,若不知者,還道是什么大功歸家,實在可厭!”
樓內不乏溫氏門生,聽到溫嶠雖在斥罵,但神態間卻是喜色盎然,當即便也都笑語道:“江北一戰,確是振奮人心,郎君幼沖之年,能履險而歸,已是幸事。少年意氣,足堪夸。”
溫嶠聞后,已是哈哈一笑,擺手道:“諸位暫請退下吧,這小兒噱態,實在有礙觀瞻。”
溫放之披著那不甚合身的衣甲一路行來,沿途看到自家一些門生,俱都頷首矜持一笑,只是行到樓前時,腳步卻不由自主放慢下來。雖然歸都這一路,庾曼之、謝奕、沈云等人都在教導他歸家后該怎么面對父親,他也演練純熟,但近在咫尺,終究老父積威太重,心內又生遲疑。
“放膽去,羯奴兇兵都難傷我輩壯志,汝家老父又非世仇,難道還會生啖你的血肉!”
腦海中回蕩起庾曼之的激勵之語,溫放之復又斗志滿滿,昂首闊步行入樓內,口中已是哈哈大笑起來,只是行入廳內看到半臥榻上的父親后,笑聲復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笑了?”
溫嶠放下臨時抓起的書卷,抬頭望向兒子。
“哈哈,哈哈……”
溫放之聽到這話,當即又干笑兩聲,只是那笑聲太澀,遠不及排練時那么雄渾有力,他舔舔有些干澀的嘴唇,驀地抬起頭來,兜鍪復又落下,看不見父親模樣,反而膽量又大起來,當即便頓足道:“哈哈!猶記昔日父親驅我離家,惶惶如亡戶之犬,當日父親也未料到,孩兒能北上擊奴,載譽而歸吧……”
說完這話后,溫放之便覺房內靜的出奇,心內尚是驚悸難安,驀地視野一晃,轉頭一望,便見兜鍪已經被父親提在手里,而另一只手赫然握著一根竹杖,心內已是一慌,忙不迭掉頭往旁處竄去:“庾長民、沈云貉教我……阿爺不要……啊!”
過半晌,溫放之垂頭喪氣坐在席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幾乎坐不穩,但見上首父親還持著竹杖輕敲案面,下意識緊了緊有些松垮的甲衣,開始小心翼翼講起江北一戰的經過。
溫嶠也在仔細傾聽兒子的講述,不時提問幾句,有了兒子這個身臨其境者講述,對于這一戰的了解不免更多。及至聽到王愆期負荊請罪,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待聽到最后的論功,眉頭才又再舒展開。
“沈維周知兵善馭,你能跟在他身邊增長見識,也是一樁好事。”
聽到父親語調漸有溫和,溫放之才松一口氣,繼而便連連點頭:“是是,父親所正是!駙馬調用得宜,善恤于眾,所率將士俱都、俱都心折欽佩,勇為效命。”
溫嶠甩開竹杖,活動了一下有些無力的胳膊,也不禁感嘆此消彼長,兒子漸漸長大成人,而他已經不復壯力。往年追打輕松而不費力,如今卻已經有些追不上了。
溫放之偷眼看看父親臉上漸有喜色,才算是松一口氣。然而旋即便又聽父親喝罵道:“老子當年率眾鏖戰,屢有建功時,小子尚未胎結。過江做個清場雜兵役使,也敢歸家來作狂態?”
“不敢,不敢!都是劣友陷我,兒怎敢小覷親長!”
溫放之連連擺手,這時候侍者捧著湯藥趨行入內,他忙不迭上前奉藥,待見父親鬢角已有白發,額間也不乏皺紋,心內便覺一酸,動情道:“兒今次歸都報捷,只能短居旬日,稍后便要再歸軍陣。不能膝前奉安,請父親一定善養此身,待兒捷報頻傳!”
溫嶠聽到這話,心內也是不乏感慨,抬手想要拍拍兒子肩膀勉勵幾句,便又聽溫放之說道:“王師克虜,畢復中原,絕非年淺日短之功。兒必守此壯志,不敢懈怠,待到功成之日,就算親長天年不逮,也必奉棺歸葬鄉土!”
“小子討打!”
聽到這話,溫嶠心內洋溢滿滿的父愛頓時蕩然無存,復又抓起竹杖,于是閣樓內又是一陣嚎叫討饒。
這一番酣暢抽打,溫嶠久病之體竟然難得的神清氣爽,甩開竹杖指著兒子笑語道:“下去休息吧。老父臥于空庭,也是無聊,明日你去請庾家、沈家小兒過府來見,我也見一見這些江北新功的后進!”
溫放之聽到這話,已是忙不迭點頭,倒不是深懼于老父虎威,而是盼望他家老子能幫他一報這些劣友構陷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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