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易遙什么關系?”顧森湘的臉色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姐你想什么呢?”似乎有點明白過了,顧森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問你,”顧森湘抓過弟弟的袖子,“易遙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顧森西張了張口,剛要回答,門就被轟地一聲踢開來。
門口站著鐵青著一張臉的母親。
還沒等顧森湘說話,母親就直接朝顧森西撲了過去,“你找死啊你!作孽啊!”
劈頭蓋臉落下來的巴掌,全部打在顧森西的身上。
顧森湘想要去擋,結果被一個耳光正好扇到臉上,身子一歪撞到寫字臺的尖角上。
05
易遙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好像很多年一瞬間過去了的感覺。所有的日日夜夜,排成了看不間尾的長隊。而自己站在隊伍的最后面,追不上了。于是那些日日夜夜,就消失在前方。剩下孤單的自己,留在了歲月的最后。
好像一瞬間就老了十歲一樣。易遙動了動身體,一陣虛弱的感覺從頭皮傳遞到全身。無數游動的光點幻覺一樣浮游在視界里面。屋內是黃昏里漸漸暗下去的光線。廚房里傳來稀飯的米香。
林華鳳拿著勺子把熬好的稀飯盛到碗里,抬起手關了火,擦掉了臉上的淚。
她拿出來走到易遙的床面前:“喝點粥。”
易遙搖搖頭,沒有起來。
林華鳳拿著碗沒有動,還是站在床面前等著。
“媽你別這樣。”易遙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從太陽穴流下去。
“我別怎樣?我什么都沒做,”林華鳳拿著碗,“你現在知道疼,現在知道哭,你當初脫褲子時不是挺爽快的么?”
黑暗里易遙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用力地咬著嘴唇發抖。
“你就是賤!你就是徹底的賤!”林華鳳把碗朝床邊的寫字臺上用力地放下去,半碗稀飯灑了出來,冒著騰騰的熱氣。
“對我就是賤。”易遙扯過被子,翻過身不再說話。
林華鳳站在床面前,任由心痛像匕首一樣在五臟六腑深深淺淺地捅著。
06
辦公室里像是下雨前的天空。烏云壓得很低,像是在每個人的頭頂停留著。
易遙站在所有老師的中間,旁邊站著林華鳳。
年級組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看了看易遙,然后對林華鳳說:“家長你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學校也很難過,但是校規紀律還是要嚴格執行的。特別是對于我們這樣一所全市重點中學而,這樣的丑事,已經足夠上報紙了!”
“老師我知道,是我們家易遙胡來。但千萬別讓她退學。她還小啊,起碼要讓她高中畢業吧。”
“這位家長,她繼續在學校上學,那對別的學生影響多大啊?天天和一個不良少女在一起,別的家長該有意見了。”一個燙著卷發的中年婦女說。
易遙剛想抬起頭說什么,就看見站在自己旁邊的林華鳳像一棵樹一樣筆直地跪了下去。
“媽你不用這樣!”易遙的眼淚從眼眶里冒出來。
“媽逼的你閉嘴吧!”林華鳳尖利的聲音,讓辦公室所有的人瞪大了眼睛。
黃昏時候響起的江上的汽笛。
每一次聽見的時候,都會覺得悲傷。沉重的悠長的聲音,在一片火紅色的江面上飄動著。
易遙和林華鳳一前一后地走著。
周圍的便利商店咕咕冒著熱氣的關東煮,干洗店里掛滿衣服的衣架,站立著漂亮假人模特的櫥窗,綠色的郵局,掛滿花花雜志的書報攤。黃昏時匆忙的人群心急火燎地往家趕。有弄堂里飄出來的飯菜的味道。亮著旋轉彩燈的發廊里,染著金色頭發的洗頭妹倦怠地靠在椅子上。有飛機亮著閃燈,一眨一眨地飛過已經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地面上有各種流動著的模糊的光,像是夏天暴雨后匯聚在一起的水流。這所有的一切被攪拌在一起,沉淀出黃昏時特有的悲傷來。
易遙望著走在前面一不發的林華鳳,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易遙小聲地說:“媽,你剛沒必要對他們下跪。我其實也不是一定要念書的。”
易遙低著頭,沒聽到林華鳳回答,抬起頭,看見她氣得發抖的臉。她突然甩過手里的提包,朝自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我這么做是為了誰啊!”林華鳳歇斯底里的叫聲讓周圍的人群一邊議論著,一邊快速地散開來。
“我不要臉無所謂了!我反正老不死了!你才多大啊!你以后會被別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啊!”
易遙抬起手擋著臉,任由林華鳳用包發瘋一樣地在大街上抽打著自己。手臂上一陣尖銳的疼,然后一陣濕漉漉的感覺流下來。應該是被包上的鐵片劃破了手。
易遙從擋住臉的罅隙里看出去,正好看見林華鳳的臉。
在易遙的記憶里,那一個黃昏里林華鳳悲傷欲絕的表情,她扭曲痛苦的臉,還有深陷的眼眶里積蓄滿的淚水被風吹開成長線,都像是被放慢了一千萬倍的慢鏡頭,在易遙的心臟上反復不停地放映著。
07
空曠的操場陸續地被從教學樓涌出來的學生填滿。
黑壓壓的一大片。
廣播里是訓導主任在試音,各種聲調的“喂”,“喂”,“喂”回蕩在空氣里。在隊伍里躁動著的學生里有人清晰地罵著“喂你媽逼啊”。
躁動的人群排成無數的長排。
空氣里的廣播音樂聲停了下來。整個操場在一分鐘內安靜下去。
每個星期都不變的周一例會。
主席臺上站著訓導主任,在他旁邊,是垂手低頭站立著的易遙。
主任在講完例行的開場之后,把手朝旁邊的易遙一指:“同學們,你們看到的現在站在臺上的這位同學,她就是用來警告你們的反面教材。你們要問她干了什么?她和校外的不良人員胡來,發生性關系。懷孕之后又私自去墮胎。”
主席臺下面的人群突然轟地一聲炸開來。像是一鍋煮開了的水,嘩嘩地翻騰著氣泡。
易遙抬起頭,朝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望過去。穿過無數張表情各異的面容,嘲笑的,驚訝的,嘆息的,同情的,冷漠的無數張臉。她看見了站在人群里望著自己的齊銘。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
那種被拉長了的悲傷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濕漉漉的,像是一面淌著河流的鏡子。
易遙的眼眶一圈一圈慢慢地紅了起來。
訓導主任依然在主席臺上講述著易遙的劣跡。唾沫在光線下不時地飛出來噴到話筒上。講到一半突然沒有了聲音。他拿著話筒拍了拍,發現沒有任何的反應。
主席臺墻壁背后,顧森西把剛剛用力拔下來的幾根電線以及插座丟進草叢里,然后轉身離開了。
易遙像是消失了力氣一樣,慢慢地在主席臺上蹲下來,最后坐在了地上。眼淚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迅速滲透了進去。
齊銘抬起手,沿著眼眶用力地揉著。
08
已經放學了很久。
教室里已經走得沒有剩下人。齊銘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教室里逆光下的易遙。
夕陽在窗外變得越來越暗。橘黃色的光隨著時間慢慢變成發黑的暗紅。
教室里沒有人拉亮熒光燈,空氣里密密麻麻地分布著電影膠片一樣的斑點。
易遙把書本一本一本地小心放進書包里。然后整理好抽屜里的文具,拉開椅子站起來,把書包背上肩膀。
走出教室門口的時候,從齊銘旁邊擦肩而過。
“一起回家吧。”齊銘輕輕地拉住她。
易遙搖了搖頭,輕輕拂開齊銘的手,轉身走進了走廊。
齊銘站在教室門口,心里像是被風吹了整整一個通宵后清晨的藍天,空曠得讓人心里發痛。
收割之后的麥田,如果你曾經有站在上面過,如果你曾經有目睹過那樣繁盛的生長在一夜之間變成荒蕪,變成殘留的麥稈與燒焦的大地。
那么你就一定能夠感受到這樣的心情。
易遙走出樓道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昏暗光線下的顧森西。
他沉默地朝自己伸過手來,接過了易遙手上的書包,把它放進他的自行車框里。他牽著車往外面走,沉悶的聲音在說“上來,我送你。”
易遙坐在顧森西的車上,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巨大的教學樓被籠罩在黃昏無盡的黑暗里面。夕陽飛快地消失了,路燈還來不及亮起。
這是最最黑暗的時候。
易遙看著面前朝自己倒退而去的大樓,以及看不見但是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的現在大樓里站在教室門口沉默的齊銘,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飛快地分崩離析。就像是被一整個夏天的雨水浸泡透徹的山坡,終于轟隆隆地塌方了。
如果本身就沒有學會游泳,那么緊緊抓著稻草有什么用呢。
只不過是連帶著把那根本來漂浮在水面的稻草連同著自己一起拉向湖底。多一個被埋葬的東西而已。
易遙閉上眼睛,把臉慢慢貼向顧森西寬闊的后背。
襯衣下面是他滾燙而年輕的肌膚。透出來的健康干凈的味道。在黑暗里也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來。
穿過學校的跑道。
穿過門口喧嘩的街。
穿過無數個紅綠燈的街口。
一直走向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看清的未來。
顧森西瞇起眼睛,感受到迎面吹過來的一陣初夏的涼風。后背被溫熱的液體打濕了一大片。
他用力地踩了幾下,然后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人海里。
09
生活里到處都是這樣悲傷的隱喻。
如同曾經我和你在每一個清晨,一起走向那個光線來源的出口。
也如同現在他載著我,慢慢離開那個被我拋棄在黑暗里的你。其實在自行車輪一圈一圈滾動著慢慢帶我逐漸遠離你的時候,我真的是感覺到了,被熟悉的世界一點一點放棄的感覺。
在那個世界放棄我的時候,我也慢慢地松開了手。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清晨了。
10
林華鳳死的時候弄堂里一個人都不知道。
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衣柜最上面的盒子。腳下沒有踩穩,朝后摔了下來,后腦勺落地,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死了。
易遙打開門看見一片黑暗。
她拉亮了燈,看見安靜地躺在地上的林華鳳,她慢慢地走過去想要叫醒她,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沒了心跳。
易遙傻站在房間里,過了一會甩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11
幾聲沉悶的巨雷滾過頭頂。
然后就聽見砸落在房頂上的細密的雨聲。
漫長的梅雨季節。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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