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鬼域,與外界不同,這里沒有明確的國家與屬地劃分,各大修士占地為王,統領一方。雖然秩序不一,但鬼域每一處角落,都信奉著永恒不變的真理:強者為尊。
奈何如今的謝鏡辭算不得強者。
她孑然行在雪里,調動少許靈力,使其充盈在大病初愈的經脈里頭,不耐地皺眉。
當初筋脈盡斷的重創加上這一年來的昏睡,讓這具身體處于極度衰弱狀態。更何況她的神識在眾多小世界里來回穿梭,體驗過那么多身體,好不容易回到最初這一個,反倒覺得陌生又生澀,難以得心應手地調控。
昏迷之前,她與裴渡的修為都是金丹,這會兒滿打滿算,充其量也只剩下筑基的水平。
頭疼。
謝鏡辭邊走邊張望,眼看梅樹漸漸減少,終于瞥見一幢屹立在皚皚白雪里的房屋。
她與裴渡所在的地方,應該屬于郊外不起眼的小荒山。等下了山一步步往前,城鎮的輪廓也就越發清晰。
鬼域封閉多年,城中多是白墻黑瓦的老式建筑,看上去并不繁華,好在房屋眾多,千家燈火亮若流螢,平添不少熱鬧的人氣。
她和裴渡不得不滯留在鬼域,以他的身體情況,鐵定不能一直住在山洞里,必須盡快尋處客棧住下。若是運氣好,說不定在這途中,還能打聽到她所尋之人的下落。
等等。
謝鏡辭大腦一滯,意識到某個極為嚴肅的問題。
眾所周知,有錢才能使鬼推磨。謝家不缺錢,她沒料到會誤打誤撞來到鬼域,只帶了大堆大堆的靈石,但這地方的貨幣……
似乎并非靈石,而叫“魔晶”。
完了。
她滿心倚仗的金滿堂,全變成小白菜地里黃。
這個慘痛的現實無異于晴天霹靂,噼里啪啦轟下來,讓謝鏡辭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么叫人生第二冬。
魔晶在外界并不流通,她只見過幾顆作為藏品的古貨幣。記憶里,那玩意通體暗紅、棱角分明,內里混濁不清,還——
念及此處,謝鏡辭又是一呆。
如今她站在街道上,由于臨近郊外,見不到什么人影,而在她腳下,赫然是一顆暗紅色小石頭。
不會吧。
……魔晶?
謝鏡辭躬身拾起,在抬頭的剎那,又在不遠處見到另一顆。
街道鋪滿鵝毛大雪,在四下寂然的冷白里,紅色的魔晶格外醒目。待她站起身子,才驚覺散落的晶石連成了一條長線,向一處小巷延伸。
要么是有誰漏了錢袋,要么是出請君入甕、守株待兔的爛把戲,只等她進入小巷,再威逼搶劫。
謝鏡辭來了興致,順著軌跡步進小巷。
如果是前者,她大可出提醒,若是遇上后者,正好能將計就計,對不法之徒做出不法之事,奪些必要的錢財——
能用這么拙劣伎倆的,頂多是街頭惹是生非的小混混,跟新手村里的小怪一個等級,謝鏡辭完全不虛。
道德是什么東西,她們這些壞女人沒有心。
她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然而走進小巷時,還是不禁一詫。
沒有錢袋破損的可憐人,也沒有兇神惡煞的匪徒,坐在巷子里的,只有一個身著純黑夜行衣、抱著破洞大麻袋數錢的年輕男人。
謝鏡辭愣愣看著他。
他也呆呆回望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修。
場面一時間很是尷尬,還沒等謝鏡辭開口說話,就聽見身后響起踏踏腳步,旋即是一道驚天地泣鬼神的高昂男音:
“找到了,賊在這里!有兩個,正在銷贓——!”
謝鏡辭看向自己手里的魔晶。
什什什么賊!怎么可以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修士的偷那都不叫偷——
不對,她真沒偷啊!
她手里拿著魔晶,又和竊賊同處一巷,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干凈。
謝鏡辭還能怎么辦,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初來乍到,不想惹上麻煩,迎著跟前黑衣竊賊驚詫不已的眼神,調動靈力扭頭就溜。
由于修為不低,穩穩壓了尋常修士好幾座山頭,身后的人就算想追,也是有心無力。
當反派時逃跑了那么多回,謝鏡辭自然明白,要想避開耳目,得去人多的地方。
她對鬼域毫不熟悉,漫無目的晃蕩了好一陣,好不容易見到一間人滿為患的商鋪,沒做多想地扎了進去。
這座城鎮的大多數角落都極為冷清,謝鏡辭之前還困惑不已,如今看來,恐怕大部分居民都來了這里。
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東西能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好奇往前擠了幾步,在連綿起伏的歡呼聲里,透過晃蕩人影,見到一面等身高的圓鏡。
圓鏡之上如同電影放映,赫然映照出一派高聳入云的碧綠河山,山巔有兩人執劍對拼,劍光紛然,能與日月爭輝。
身旁有人問道:“今日能見到排名榜上兩大高手對決,實在酣暢淋漓——你們都壓了誰贏?”
其余人七嘴八舌地應:
“秦訣身法詭譎,以莫霄陽那樣直來直往的劍法,恐怕很難傷到他。”
“不不不,哪能這么說?看見莫霄陽的劍氣沒?在那般猛烈的劍氣下,任何身法都沒轍,只能硬扛。”
“方才莫霄陽不是中了一劍嗎!秦訣穩了!”
“等等等等,莫霄陽這是——這招是怎么回事?秦訣倒了?”
嘈雜的議論與驚呼充斥耳畔,謝鏡辭望著那面圓鏡,略一挑眉。
原來是這個。
想來也對,能讓所有人趨之若鶩、哪怕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也能引來如此多觀眾的,除了它,恐怕再無他物了。
當今靈力正盛,宗門道派百舸爭流,已到了修為至上、強者為尊的時代。
儒生的天下已成過去,為天下人爭相追逐的,乃是立于萬法之巔的仙道與武道。
眼前這面圓鏡,她并不陌生。
修真之人多數尚武,比試在所難免,煉氣期倒還好,倘若遇上元嬰以上的大能相約對決,一招能毀去半座山頭。
大能們打得有多瀟灑,打完賠錢的時候,眼淚流得就有多么自在,一場架打完,得在黑煤窯打一百年勞工。
這哪說得過去啊。
為避免出現這種尷尬的情況,玄武境應運而生。
所謂“玄武境”,即是把對決兩人的神識抽離至秘境,以神識展開對決,若有旁人欲要觀戰,還能借由鏡面投出影像。
她是玄武境里的常客,值得一提的是,戰績并不難看。
“我聽說,在鬼域之外的修真界,按照玄武境里的戰力,也給每個大境界設了排名榜——不知道那些排名上的人同咱們鬼域里的高手撞上,會是個什么景象。”
“鬼門是不是快開了?到時候比上一比,也不是沒可能。”
“都這時候了,還管什么鬼門啊——快看,莫霄陽勝了!這回的獎金是多少?大手筆啊,一萬魔晶!”
刺耳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謝鏡辭不喜歡太過吵鬧的環境,向后退開幾步,腦袋里只剩下大大的四個字。
一萬魔晶。
“姐姐。”
雪夜幽寒,空茫月色下,身著留仙裙的姑娘側了頭,朝身旁陌生的魔族女人溫和一笑。
她生得嬌美,嗓音亦是脆生生,同圓鏡里彌散的血色相襯,顯而易見地格格不入:“這個可以掙錢嗎?”
另一邊,蕪城監察司。
闖入金府的竊賊終于被找到,然而案件尚未終結,一場嚴刑逼供在所難免。
“別嘴硬了,把實話說出來,對大家都好。”
地上五花大綁的人被打得鼻青臉腫,一旁高大的魔修男子苦口婆心,滿目盡是疲憊惋惜:“瞞著我們有什么用?你和那姑娘的情誼哪怕再深厚,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啊。”
另一位瘦削女子痛心疾首:“你們擅闖金府盜竊,咱們鬼域不是法外之地,定要尋個說法。我知道你與那姑娘情投意合,不愿拉她下水,但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啊!付——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她說到這里,視線斜斜瞥過手里的畫押書,念出最上一行的名字:“哦,付南星。”
“說了八百遍,我真不認識那女人!”
付南星氣到七竅生煙:“誰知道她怎就突然竄出來,還莫名其妙拔腿就跑——我是無辜的!還有沒有天理了!陷害,這是陷害!”
當時金府家丁趕來,那女人倏地一下躥出去,比他溜得還快,當時他震驚得眼珠子都要飆出去了,他也很莫名其妙好不好!
對面那兩人像兩只鬼,神情復雜盯著他瞧,看那眼神,分明在說“你編,接著編”。
他徹底絕望了。
這個世界毀滅吧,趕緊的。
“被打成這樣,也堅持固守本真。我在監察司這么多年,頭一回見到如此重情重義之人。”
女人仰頭眨眼,眼底隱約有淚光閃爍:“我知道了,你之所以盜竊,是不是因為家里奶奶病重,或者年幼的弟弟妹妹沒錢上學堂?你不可能無緣無故偷竊,一定有苦衷,對不對?”
付南星一動不動,像條躺倒在地的死魚。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哲學與人生。
“我自認堅韌,遇上你,方知自己的德行還遠遠不夠。”
男人猛地一錘刑桌,咬牙切齒:“為什么就是不說?罷了……倘若當真說了,你也就不是你了。我敬你是條純爺們,真漢子!”
一滴淚從眼角劃過,付南星像極被玩壞的破布娃娃,第無數次重復那句臺詞:“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也想說啊!可他能說什么,說他的眼珠子是怎么被那女人的身法震撼,差點飆出去的嗎!
男人劍眉一擰,眼眶隱隱泛紅:“小星,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癡情倔強之人。今日相逢也算有緣,不如我們就地結拜,結作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你奶奶和弟妹的錢,我可以出力解決。”
——為什么突然就接受了那個奶奶弟弟妹妹的設定啊!你們這群魔修有病吧!不要給別人加一些奇奇怪怪的苦情戲好嗎!
“我只有一個問題。”
付南星五官猙獰,艱難開口:“我身法快,行蹤也足夠隱蔽,你們為何能發現我?”
一男一女無對視,那女人搶先發話:“如今在下雪,你卻穿了黑色夜行衣……這其實是你計劃里的一部分,只是為了讓那個姑娘逃出生天對不對?你真傻,真的。”
“小星賢弟,除了有意而為之,只有傻子才會在雪天一身黑地跑路。大家懂的都懂,你是條漢子,為兄佩服。”
身體和人格受到雙重打擊,付南星哭得梨花帶雨。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兄弟,職責所在,我們該打的還是要打,忍一忍就過去了。擦干淚不要怕,至少你還有夢。”
男人情真意切地安慰:“你想想,如今你雖身陷牢獄,她卻安安穩穩躺在溫暖的被褥里。她那么幸福,那么美滿,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振作起來!”
付南星:……
付南星垂死病中驚坐起,差點怒火攻心:“靠!!!”
——那女人最好不要再讓他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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