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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謝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不幸中的萬幸。

            修真界里沒有“天堂”這一說法,也并未流行過轟轟烈烈的中二語錄,謝鏡辭喊出石破天驚的那么一下,只引來幾道略顯困惑的目光。

            只要她不尷尬,圍觀的人們就不會知道,自己這時也應該覺得尷尬。

            “謝小姐,你誤會了。”

            陸應霖身旁的姑娘道:“我們今日并非想要招惹禍端,不過碰巧與孟小汀遇上――千燈會乃是盛事,倘若起了沖突,對大家都不好。”

            待她說完,又有一人遲疑道:“我們聽說了孤云山的事……”

            “謝小姐、孟小姐!”

            那人話音未落,便被另一道含了笑的男音打斷。

            這道嗓音清朗高昂,無論裴渡還是莫霄陽,此前都未曾聽聞過,循聲望去,于燈火敞亮之處,見到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年。

            “這是龍逍。”

            孟小汀嘶了口冷氣,用傳音對二人道:“龍家次子,當今最受矚目的體修之一。這家伙纏著辭辭很久了,隔三差五地――”

            “孟小姐,我已聽聞孤云山之事,這是我為你娘親尋來的一些藥材,或許能助她早日醒來。”

            龍逍極高,因是體修,除開偉岸筆直的身段,被衣衫層層包裹的肌肉同樣引人注目,乍一看去好似緊繃的直弓,即便笑晏晏,也能油然生出幾分肅穆的凜冽之意。

            孟小汀被他一番話打斷傳音,不便拒絕這份好意,道謝后將藥材接下。

            她面上沒生出多余的情緒,心頭卻悄悄一揪,飛快望一眼裴渡。

            啊啊啊這家伙怎么會突然出現!按照他的習慣,定會死命纏著辭辭不放……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她和莫霄陽還商量好了,一定要讓辭辭和裴公子單獨相處,去河邊放花燈呢!

            ――沒錯。

            自打從孤云山回來,辭辭就一直沒對裴公子有過任何表示,兩人之間的進展本來就慢得堪比蝸牛,她猶猶豫豫不去主動,進度直接被凍住了。

            孟小汀當真從沒想過,她這個雷厲風行的朋友,會愛得這么小心,這么猶豫,這么脆弱,連接近心上人的勇氣都不剩下。

            她一面覺得像嗑了蜜糖一樣甜,一面又對好友的狀態感到無比痛心,思索整夜,和莫霄陽一起制訂了牽紅線計劃。

            他們兩人都是實打實的情感白癡,商量許久,到最后也不過是在今日清晨攛掇裴渡出了門,在商鋪里精挑細選一枚花燈,讓他在千燈會上送給謝鏡辭,作為這么多日以來的答謝。

            千燈會乃是云京盛事,倘若孤男寡女、波光清漾,再搭配滿城曖昧不已的花火,說不定裴公子不知何時就會怦然心動,有情人終成眷屬,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這是本應出現的劇情。

            要是在他們兩人之間突然夾上一個龍逍,孟小汀絕對一萬個不愿意。

            “聽說當年形勢危急,令堂舍命相護,才得以讓孟小姐逃出生天,在下心生敬佩。”

            龍逍說著笑笑,目光倏然一轉,看似不經意地瞥過陸應霖一行人:“也難為孟良澤這么多年來謊話說盡,污了令堂的名聲。”

            孟小汀的身份實在尷尬,將她年齡一算,又恰好出生在孟良澤與林蘊柔成婚不久之后。

            不少人都知道這男人拋下江清意、轉而同林家定親一事,他眼看沒得洗,便把罪名往江清意身上推。

            例如“一切都是妖女設下陷阱,為攀附高枝,故意將他引誘”;又或“他幡然醒悟,于千鈞一發之際看清心中所愛,不再被虛妄的美色蠱惑”,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個迷途知返的風流浪子,如今大徹大悟,一切全是妖女江清意的鍋。

            久而久之,這一面之辭逐漸傳開,在不少人眼里,江清意乃至孟小汀都成了笑話。

            這也是學宮中人對孟小汀頗有微詞的最大緣由。

            如今孤云山事畢,當年隱藏的秘辛真相大白,迷途知返成了薄情寡義,被眾人當作談資嘲弄的妖女,竟才是被背叛辜負的那一個。

            驚天逆轉,猝不及防。

            曾經津津有味談論過此事的人們,到如今反而不知應當如何面對孟小汀。

            龍逍意有所指,陸應霖一行人聽得臉色發白。

            他們自詡為“正義”,理所當然地認為江清意心懷不軌、插足于孟林二人之間,由她所生下的孟小汀,自然也就沾染了污穢。

            而今真相浮出水面,孟良澤不過是個惡事做盡、拋妻棄女的偽君子。他們被打臉打得啪啪響,聞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啊,還有謝小姐!”

            談及謝鏡辭,龍逍的語調顯而易見拔高了些,劍眉悠悠往上一揚:“謝小姐,我家購置了不少花燈,都是千金難求的上等貨色。這里還剩下兩盞,還望小姐賞面收下。”

            他說著指尖輕挑,自儲物袋拿出兩盞蓮花模樣的小燈。

            燈內雖未點火,但由于材質特殊,竟于周遭火光之下,自行淌出流水般綿延的光華,輕柔如影,曼妙非常。

            龍逍笑道:“此物由東海幻紗所制,內嵌一顆夜明珠,意作前程敞亮。”

            “謝小姐應該不會收吧?”

            莫霄陽摸著下巴,語氣篤定:“謝府不缺稀罕的物件,她和龍逍看上去也不算太熟。”

            “不。”孟小汀卻是面色深沉,又瞧了瞧裴渡,“或許……”

            然后莫霄陽就眼睜睜看著謝小姐接下了。

            “不不不是吧?”

            他兀地睜大眼睛:“我記得花燈只能放一盞,如果用了他的蓮花,就不能再……這人和謝小姐關系很好?”

            孟小汀拼命救場,也被傳染了結巴:“當當當然不是啊!應該只是不想掃他興致,辭辭一向很有禮貌。”

            他們兩人在識海里嘰嘰喳喳,一旁的裴渡始終沉默,安靜著沒有說話。

            龍逍之名,他自是聽過。

            天之驕子、性情豪爽、氣宇軒昂,似乎所有褒義的形容詞,都能同他沾上一些關系。

            他早就應該想到,謝小姐在云京城里生活這么多年,定然擁有數不清的朋友、故交、以及傾慕者。

            而在她看來,自己與裴渡只不過相識了短短數日,其中情分……不知幾何。

            今早孟小汀與莫霄陽找上他,聲稱想給謝小姐挑選一盞花燈。

            裴渡從未替哪個姑娘挑選過禮物,特意前往城中最為繁華的天機閣,精挑細選,買下一只圓滾滾的白兔。

            他那時既開心又緊張,心口被錮得發悶,唯恐謝小姐不會喜歡,可如今看來,似乎一切擔心都成了多余。

            那只看上去又呆又傻的兔子,怎能比得上千金難求的蓮花。

            龍逍見她接過,眼底情不自禁露了笑:“謝小姐,你明日可有空閑?”

            裴渡指尖動了動,雖是面色如常,眸底暗色卻悄然聚攏。

            謝鏡辭:“沒有。”

            “那后天呢?”

            “也沒有。”

            “那――”

            “謝小姐答應過,會于本月同在下練刀。”

            少年劍修的嗓音向來清越溫潤,此時卻攜了冰雪般的冷意,身影被燈火映得忽明忽暗,倏而站在謝鏡辭跟前時,如同雨后叢林里的風:“道友之約,她恐怕無法應下。”

            哇哦。

            孟小汀嘴角浮起弧度彎彎,險些發出嘿嘿一聲癡笑。

            裴渡眸色極暗,僅一出聲,便讓周遭靜了一瞬,旋即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

            “這位郎君好生俊俏,怎地我從未見過?”

            “你不認識?這是裴家那位公子。”

            “你不是仰慕他許久?還不快上前搭搭話,說不定……”

            謝鏡辭心下無端煩悶,皺了皺眉。

            “噢噢,這股劍意……你是裴公子吧?”

            他的拒絕之意再明顯不過,哪知龍逍聞,笑得更歡:“沒關系!我們三人一起,豈不是更好!能同謝小姐裴公子一道修煉,天下竟然還有這等好事!”

            裴渡:?

            “啊,這人就是這副德行,好奇怪的一修煉狂。”

            孟小汀扶額:“他老是纏著辭辭比試,說什么‘用最鋒利的刀破他最堅固的盾’……被打得越慘,下次來宣戰的時候就叫得越歡。”

            “就、就這樣?那他干嘛要送謝小姐花燈?”

            莫霄陽震驚疑惑之余,不免生出好奇:“最鋒利的刀和最堅固的盾,誰更厲害一些?”

            孟小汀:“……大概八九開?不對!現在是操心這種事情的時候嗎!”

            這群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修煉狂!大笨蛋!

            以陸應霖為首的一群人灰溜溜離開,龍逍是個自來熟的性子,一路跟在裴渡身旁,聲稱仰慕裴公子已久,定要尋個機會,同他比試一番。

            孟小汀心如死灰地瞅他。

            這人平日里一身黑衣,今夜卻穿得像只花孔雀,一看便知心懷不軌,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對辭辭下手……

            她心亂如麻,匆匆看向謝鏡辭。

            今晚的謝鏡辭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一個人在思索些什么,一旦見到過路的酒家,便會順手買上一瓶,咕嚕咕嚕往嘴里灌。

            ――她能不這樣猛灌嗎。

            謝鏡辭被酒氣嗆得輕咳一聲,雙眼漸漸失去聚焦。

            此時此刻喝下的酒水,全是她倒流的淚水。

            憂郁病嬌的人設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剛一出場,就要了她的半條命。倘若任由其發展,不出幾日,在云京城群眾的眼里,謝鏡辭將徹底變成一具尸體。

            一具腦子不太正常、間歇性抽風的尸體。

            她心里有種預感,在接下來的燈會,系統必然要干大事。

            謝鏡辭反抗不能,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一切行為推給醉酒。

            入夜的云京人流如織,格外喧囂。

            天邊一輪冷清清的弦月映了星光,將清輝灑滿飛翹的檐角,天邊皆是靜謐,在墨一樣暈開的黑暗里,云層淺薄得猶如霧氣。

            與之相比,城中燈火不熄、人聲不絕,千萬花燈若斷若續,閃得恣意風情,竟將月光襯得黯然失色,淪為陪襯。

            越是臨近午夜,街邊的行人就越發密集。

            莫霄陽不由驚嘆:“這么晚了,居然還有這么多人。”

            “因為午夜才是重頭戲。”

            龍逍耐心解釋:“于夜半時分,每個人都會備上一盞花燈,將寫著心愿的紙條放進燈中,再順著水流放入河中。”

            孟小汀清了清嗓子:“話說回來,我知道有個地方沒什么人,去那里放花燈的話,應該不會被打擾哦。”

            謝鏡辭一心想要逃離大眾視野,聞果然上鉤:“在哪兒?”

            孟小汀:“嘿嘿。”

            孟小汀選中的地方靠近城郊,是一座被廢棄已久的木橋。

            此地雖然仍有幾戶人家,但由于橋下中空,只要涉水來到橋梁之下,就能得到一處遠離喧囂的小小天地。

            孟小汀得意洋洋叉著腰:“怎么樣,這地方不錯吧。”

            這可是她和莫霄陽尋遍整個云京城,才最終拍板定下的風水寶地,試想孤月清輝、燈火茫茫,多浪漫啊。

            “是挺好。”

            莫霄陽跟著她的話念臺詞,露出苦惱的神色:“但我覺得吧,放花燈這種事兒,還是得在熱熱鬧鬧的地方――此地人跡罕至,一丁點兒千燈會的氣氛都不剩下。”

            龍逍正色:“我倒覺得這里挺好,孟小姐眼光不錯。”

            孟小汀想錘他。

            “你想去熱鬧一些的地方?但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若是浪費,未免可惜。”

            她決定不去理會,繼續按照計劃背臺詞,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對了!我記得裴公子喜靜,不如這樣,辭辭陪著他留在這兒,我同莫霄陽去城中放花燈,如何?”

            龍逍脊背一挺:“其實我也挺喜歡熱鬧的!熱鬧多好啊,全是人!”

            這修煉狂竟突然開了竅。

            孟小汀笑出了老母親一般的欣慰:“那你就跟著我們吧。”

            她說走就走,毫不留戀,只想迅速溜掉,不留給謝鏡辭拒絕的機會,沒想到甫一轉身,突然聽見后者喚了聲:“等等。”

            孟小汀心口一緊,同莫霄陽飛快對視。

            “你是不是還沒買花燈?”

            謝鏡辭語氣淡淡,朝她扔來不知什么東西:“別買新的了,用這個吧,圖吉利。”

            她茫然低頭,才看清被扔在自己懷里的,正是龍逍送給謝鏡辭的那朵蓮花。

            對了。

            龍逍送的花燈,一共有兩盞。

            “這樣不好吧?畢竟是龍逍……”

            孟小汀說著咬住舌尖:“龍公子送給你的。”

            “無礙!”

            龍逍雙眼滾圓,脊背挺得有如標槍,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把每個字都說得十足僵硬:“我本就是見到有孟小姐同行,才特意送上兩盞――如果莫道友想要,在下也能給你一份。”

            可憐價值千金的東海幻紗,愣是被這個敗家子玩成了大批發。

            孟小汀得了漂亮花燈,開開心心地揮手道別,等謝鏡辭從酒勁里恍惚片刻,再凝神時,三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河邊只留下她和裴渡。

            “嗯……”

            謝鏡辭按按太陽穴:“我們去橋下吧。”

            老實說,比起寬敞的河邊,橋梁之下要顯得壓抑許多。

            木橋黑黝黝的影子沉甸甸落下來,隔絕了萬家燈火,匯聚成與世隔絕的空間。岸邊河水退去,露出嶙峋石塊,在幽寂夜色里,讓她想起野獸凸起的獠牙。

            “你準備紙筆了嗎?在放河燈之前,要先寫好自己的愿望哦。”

            謝鏡辭默念除塵訣,尋了塊空地坐下,背靠橋墩。

            身旁的裴渡安靜過了頭,不知在思索何事,半晌才后知后覺地應她:“嗯。”

            明顯就不大對勁。

            謝鏡辭斟酌著發問:“你不舒服?”

            “沒有。”

            他這才恍然回過神來,混沌的瞳仁里重新蒙上清明亮色,用了與往日無異的溫和語調:“蓮花燈很漂亮,謝小姐寫下心愿,定能心想事成。”

            ……他方才真是昏了頭。

            眼見謝小姐收下別人的花燈,心口發澀、不自覺地消沉難過,這些感覺都無法避免,但倘若因為他的情緒影響了謝小姐,那定是萬萬不該的。

            尤其是在這樣的日子里。

            裴渡沒再出聲,低垂了眼睫,把面容藏在橋梁濃郁的影子里。

            “蓮花燈?你說龍逍給的那個?”

            謝鏡辭笑了笑:“我才沒打算用那個――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是特意送給孟小汀的?”

            在擁擠的黑暗中,所有聲響都顯得無比清晰。

            裴渡愣住,抬頭。

            “什么‘看見孟小汀,就順手給了兩個’,就是一句徹徹底底的謊話。”

            不施粉黛的年輕姑娘打了個哈欠,目光和語氣都是懶洋洋,微微偏過頭來看他時,眼尾被月色打濕,暈開i麗的光。

            “他之所以用來尋我比試,就是為了能看一眼孟小汀;平日送禮也是,為了能把東西親手交到孟小汀手上,龍逍曾好幾次給學宮里的每個人都送了一份禮物――敗家子啊。”

            籠罩在心口的陰翳倏然消散了。

            裴渡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不自覺想要揚唇輕笑,卻又憂慮著會被對方察覺,讓一切小心思無處可藏。

            “那謝小姐――”

            他竭力止住笑意,做出一派肅然的模樣:“謝小姐手頭可還剩有花燈?若是沒有,我這里多備了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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