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個人嘛……這年頭兒死人不是常事兒。”男人也不在意蕭玖的冷淡,繼續說著。
“天天都在死人。”
用不著在意,男人好似在說。
將手縮進懷里取暖,風將他一頭枯草似的頭發吹的更亂,已經三十好幾的人,風里來雨里去,泥里打滾兒活到今天,也不知見過多少慘死的人。
“俺家之前在北邊,現在跑到這地兒來了。”
他逃過難,當過逃兵,種過地,討過飯,也殺過人,親人、朋友,身邊今天還能見到的人,或許明天就失散了,或是死了,不是他死了,就是別人死了。
死了的人太多,活人根本來不及悲憫他人的死就要為自己的活而繼續奮斗。
“路上,我大娃也死了。”牛開忽然說,蕭玖一愣,沒想到剛聽他提起的人轉而是這個結局。
“一次他去死人堆里掏東西,被人發現,活活打死的。”
死者為大,這年頭對死人不敬,被人逮到打死也不為過。
他還記得,當他找到他大娃時,小小的孩子被打的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的躺在死人堆里,渾身是血,肋骨斷了好幾根扎到內臟,掙扎沒幾天,就去了。
他們沒能力救,也救不回來。
“然后我就剩一個孩子。”男人的聲音有點低沉,故作輕松的說道,“活人比死人難。呵呵……好在我和婆娘多生了幾個,如今雖只剩一根獨苗苗,倒也不至于斷了香火。”
這就是多生幾個的好處,不是都能養的活,但最后總有能活下的。
男人想笑,可扯了下嘴角后,臉上的笑容又很快沉寂下去。
幾個孩子都死了,只剩下唯一一個兒子,誰能真的笑的出來?
“你入教多長時間了?”
安慰的話太過蒼白,蕭玖選擇不說,也沒問男人到底生了幾個孩子,為什么就剩一個了?其他的呢?
那太傻,他轉而詢問。
牛開陷入沉思,回想著,“有兩年了。”
“兩年了還只是普通教徒?”
蕭玖雙手垂在膝蓋上,風吹的手背發涼,他的身上好似很久沒感受過這般刺骨的寒冷了,從他有能力養活自己后。
本是沒什么意味的話,在男人聽來就像是鄙視,仿佛在說,都混了兩年了還沒當上個官兒,沒出息!
牛開轉頭白了蕭玖一眼,又無聲的扭過頭去看著面前烏漆麻黑的虛空,吐出一句,“你以為要出頭很容易?”
“你叔我就是個普通人,打起仗來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你知道戰場是什么樣嗎?哧——”他嘴里發出聲音,伸手臂比劃著,緊張又神秘的小聲說道,“比人還長的長矛捅過來,一捅一個血窟窿,還有滿天的箭疾,落下時能把人扎成篩子!數不清的士卒、長刀、戰馬……都向著我們沖過來。”
男人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時的情景,就是想躲都沒地兒躲,不想自己死,就只能讓敵人死。
“不是還有教主保佑我們嗎?”
蕭玖嗓子一緊,后說道。
牛開小聲嘀咕,移開了眼神,“教主哪能都保佑的過來。人那么多,他管哪個去。”
“你兒子這次腹痛,怎么也不找上面幫忙?”
黑夜里,蕭玖問完,男人沒有回答。
“都說紅蓮教徒是仁義之軍,你們打仗死了多少人?”
“你現在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了嗎?”
“那些死了的人……”
“問問問!哪兒那么多話!”
蕭玖的話被打斷,男人突然不耐煩的起身,動作很大,聲音滿是暴躁。
“半大的娃娃就是討人嫌!”
隔著夜色,他似瞪了蕭玖一眼,而后很不高興的轉身走了,像是身后有猛獸在追一樣。
看著男人模糊的身影逐漸溶于夜色,蕭玖知道自己踩到男人的痛腳了,神情冷淡的轉回頭。
男人清醒的明白——紅蓮教救不了他的苦,那就是叛軍而已。
什么好聽的口號根本就是一紙虛,不然早在他兒子生病之時,首先找的就是教中高層,而不是大夫。
可男人自愿沉浸在反亂組織的謊里,跟著教徒燒殺搶掠,只為能活一天算一天,這樣清醒又麻木的活著……
“什么時候,人活著可以不用再受這些苦?”
低沉的語調慢慢從蕭玖口中飄出。
什么時候,戰火和腐朽的強權壓迫可以結束?
什么時候,人活著才能真正像個人?
“可能……只有天下不再是如今天下的時候了罷。”蕭玖自問自答,望著夜空的眼神是那樣悠遠,空茫,好似在看某個不知名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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