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車子開到一半,江鶴年才勉強回過神來,轉頭盯著小女兒,嘴角微微顫抖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采薇見狀柔聲安撫道:“爸爸,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跟你說。我這么做,不僅僅是為了讓謝家救四哥這么簡單。四哥的事,讓我這幾日想明白了,就算是這次你能想辦法解決,但誰能保證以后不會有類似的事發生?今日龍正翔能找借口關了青竹,明日他就能關咱們家其他人。江家如今在上海灘錢多勢不夠,除了龍爺可能還有馬爺牛爺都想打咱們的主意,沒有一座有分量的靠山,能耗得起幾次這樣的事?而謝家手握十萬大軍,是當下滬上及兩江誰也不敢得罪的門閥,沒有哪座大山比他們更可靠了。如今他們是還沒找到更適合的大家聯姻,所以還給咱們留著位置,若是再等個一兩個月,咱們再后悔恐怕就來不及了。”
“可是……”江鶴年看著女兒喃喃道。
采薇說:“沒什么可是,那位謝三公子,你也見過的,確實是一表人才。我前陣子偶然同他打過兩次交道,品性我不敢打包票,但絕對不是個奸惡之人,我嫁過去不見得會受什么委屈。”
江鶴年嘆道:“小五啊!他們謝家分明就是把咱們家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丁點不尊重咱們,教我如何放心把你嫁給這樣的人家?”
采薇輕笑了笑說:“那是因為對于謝家來說,咱們江家不過就是一只有錢的螻蟻罷了。以他們的權勢,在你拒絕了聯姻后,沒逼迫我們,也沒直接給咱們使絆子,已經算是留了情面。說明謝家為人處世還算坦率明朗,并非奸詐陰險的小人,也肯定不是什么狼窟虎穴。”
謝家到底是不是狼窟虎穴,她其實并不清楚,這樣說,無非是讓江鶴年放心罷了。實際上在之前,她也沒想過聯姻的事,她就不屬于這里,別說是聯姻,壓根就沒想過嫁人。
但今日傍晚看到從外面奔波回來,一臉疲憊頹然的江鶴年,她知道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父親靠一己之力保全江家的榮華和安穩,只怕是越來越艱難。
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但她在江家體會到了父慈子愛兄妹和睦,這些她以前全然陌生的感情,讓她的心變得柔軟。哪怕是青竹再如何頑劣,卻也是把她這個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她想自己既然取代了以前的采薇,就應該替她,為江家這些人做一些事情,讓沁園的花團錦簇能繼續下去。
而她,歸根結底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江家這個溫室,她是一個獨立的人,總會走出去在這個時代,力所能及地做一點自己該做的事。
所以,就算謝家是龍潭虎穴,她也愿意先去闖一闖。何況她并非不諳世事的少女,嫁給謝煊對她來說,沒什么可怕的。
江鶴年驚愕地看著她娓娓道來這些利害,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小女兒展現出來的冷靜和聰慧,讓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自己一直嬌養在手心,天真無邪的小女兒。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重重嘆了口氣:“我的小五是真的長大了。”又道,“你讓爸爸回去好好想想。”
回到沁園,江家一眾老小正在前廳等著,見到江鶴年和采薇,江太太連忙迎上去:“怎么樣了?謝家答應幫我們嗎?”
江鶴年五味雜陳地看了看一家老小,點點頭。
“真的嗎?太好了!”眾人欣喜不已。
江太太正欲再問,江鶴年卻是滿臉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乏了,什么事明日再說。”
采薇忙道:“爸爸為了四哥的事奔忙了幾日,咱們都別打攪他了,趕緊讓他回房好好休息。”
江太太趕緊招呼傭人:“快伺候老爺去休息。”
冬日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灑在小院里。幾個用過午餐的衛兵,圍著靠在車旁的陳青山旁說笑。謝煊下來時,正好聽到幾個人的哄笑。
他邁著長腿走過去,邊走邊道:“這么閑?不如去操場跑幾圈?”
衛兵們立馬筆直站成一排敬禮:“三少!”
謝煊揮揮手,幾個人立馬散去。陳青山收了手中的報紙,笑盈盈替他打開了后座車門。
這幾日高強度練兵,沒怎么休息好,現下終于忙完一個階段,謝煊準備回謝公館看看眉眉,順便休息兩日,因為累得厲害,他一坐進車內,就靠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睛。
陳青山邊啟動車子邊笑說:“剛剛幾個兄弟正聊沁園江家四少爺拐了青幫龍爺六姨太這事兒呢!”
謝煊睜開眼睛,眉頭輕蹙:“江家四少爺?”
“是啊!我今兒剛看到報紙上寫的,據說江四少已經被關在巡捕房好幾日,龍爺放話,要么按律列通奸罪審判坐牢,要么廢了江四少一只手,總之是非要刮掉江鶴年一層皮才行。”說罷又幸災樂禍般道,“上回那小子在使署胡鬧,我就知道這紈绔子遲早給他爹捅出簍子,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還鬧得這么大。你說說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毛頭小子,竟然有本事拐人家姨太太。”
謝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把報紙給我看看。”
陳青山拿起剛剛那份報紙遞給他,笑說:“不過龍正翔也確實囂張,江鶴年好歹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真是一點面子不給。”
謝煊翻開報紙,在角落里找到那則花邊消息,掃完之后,隨后丟在車座旁,復又靠在椅背上,輕描淡寫道:“待會兒進了上海,繞路去一趟關押江四少的巡捕房。”
“啊?”陳青山不明所以。
謝煊閉上眼睛,說:“你誆了人家三十大洋,讓使署兄弟好吃好喝了一個月,不幫人做點事?好意思?”
“不是……”陳青山道,“那小子就是活該,咱們管那閑事做什么?保不準還得罪龍爺。”
謝煊輕嗤一聲:“你一個北京城地痞流氓出身的,還怕上海的地痞流氓?”
陳青山嬉皮笑臉道:“跟著三爺您,我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讓我瞇一會兒,到了叫我。”
“好嘞,您好好睡,我保證車子開得穩穩當當,不吵醒你。”
謝煊唔了一聲,果真是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江家一家老小等了整整五日,終于接到巡捕房的的通知,讓人去領青竹。江鶴年連忙帶著采薇去了巡捕房。
從被抓那日到現在,青竹已經被關了十來天,雖然沒被用過刑,但本來健康紅潤的一張臉,明顯消瘦了幾分。然而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看到來接他的父親,臉紅脖子粗,義憤填膺告狀:“爸爸,龍正翔那狗東西還有沒有王法?我和六姨太清清白白,他根本就是公報私仇?咱們得去告他,上海告不成,就去北京。”
江鶴年面色鐵青,顯然是用力壓抑著怒意。一旁的程展見狀,小聲提醒道:“四少爺,您可別再亂說話了,老爺好不容易托了關系把你放出來,你要再讓人抓到小辮子,要想出來就沒這么容易了。”
青竹也覺察到父親臉色不對勁,頓時收了聲,扯著采薇的袖子,小聲道:“妹妹,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采薇沉著臉道:“回去再說吧。”
青竹一看父女倆這架勢,知道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要嚴重很多,于是摸摸鼻子,老老實實跟在旁邊往外走。
龍正翔是英租界巡捕房華籍督察長,巡捕房的華人巡捕不少都是青幫的人,今日坐鎮的是一名姓王的華籍副督察長。江家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又是謝家發了話的,來領人時,這王督察接待時頗為殷勤,這會兒把人領了出來,礙于禮數,江鶴年自然是要帶著青竹去跟人道個別。
跟著巡捕來到辦公室,那門半開著,里面有客人。王督察看到門口的江鶴年,在里面朗聲道:“江先生,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