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點頭道一聲“好”,接著道:“自從督門一別,數月不見哥哥,本當以為哥哥整軍經武,預備厚積薄發,豈知竟夜在莊園間流連,不著兵事。若是這般,當初你我二人一力使勁,在督門下承諾許愿,又為的是什么?”
陳洪范輕咳一聲,面有羞赧,趙當世進而道:“哥哥既然留在了襄陽,站定了腳跟。正值奮發圖強之時,緣何反而暮氣沉沉,效那五柳、貞白先生之舉?”
“五柳先生”陶淵明、“貞白先生”陶弘景,都是有名的隱士。趙當世這話當然不是夸贊陳洪范澹泊清遠,而是委婉指責了他的不思進取。
陳洪范沉默片刻,轉頭先對那跟在后數步的小廝道:“你先回家,就說我今晚些歸。”等那小廝跑開,微微低頭,“瞧賢弟這話說的,勞碌一年,新年前后有些懈怠,也是不由自主。”
趙當世對陳洪范的心態大概知曉。陳洪范雖勉強在楊嗣昌督門下混了個位子,畢竟比不上當初在熊文燦心里的緊要,自知得不到楊嗣昌重用,也沒有靠兵馬打出一片天的能力,且朝中風云變幻,早前的幾個靠山失勢的失勢、退閑的退閑,大多都倒了,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進而對未來悲觀,自覺沒有前途,所以得過且過,心灰意冷。
釣魚蒔花,悲秋弄月,看著風流瀟灑,但都只不過是陳洪范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罷了。
對趙當世而,陳洪范實可算一位貴人,是提攜他在楚北安立命的重要角色,趙當世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如今這個哥哥落魄,怎能不搭一把手,拉上一把。況且,陳洪范以為自己已無價值,可在趙當世眼中,他依然重要。
“兄長,值此切要關頭,正是我兄弟二人奮起一搏的好時機。別人可以懈怠,你我怎能懈怠!”趙當世連連搖頭,嘆著氣道,“楊閣老率軍離襄的消息,你可知道?”
陳洪范悶聲悶氣道:“有所耳聞。”
趙當世繼而道:“楊閣老決意親自追剿川陜賊寇,但這襄陽府依然是督門駐節所在,調撥各州縣的錢糧甲械還得府里統一度支,仍然攸關重大。標營一走,楚中空虛,楊閣老正要你我兄弟戮力同心,保府城太平。”
陳洪范一聽這話,抬起頭道:“當真如此?”
趙當世道:“怎有虛。哥哥你想,左帥、使相先后離去,在這楚北,還有何人?無非就是哥哥和小弟二個而已。”聲音到此一低,“我兄弟二人一條心,他河南有左良玉,我湖廣未必便輸與他。”
這后一句話不說則已,一說之下,陳洪范心頭當即被千斤重的大鐵錘猛敲也似,激得渾上下都震dang)起來,咽口唾沫,瞪起了眼。他早看出趙當世非比常人,但萬萬也想不到自己這個賢弟竟然野心勃勃至此。趁勢而為,變不能為可能,實乃梟杰之舉。左良玉是什么人?趙當世的話又是什么意思?不而喻。
陳洪范衷權勢,也不是那容易消沉的主兒,否則就不會使勁渾解數,數次起復,謀求功名。最近沉浸田園事,不聞窗外事,實因惶惶難平,無計可施。他對趙當世說過,信命里有偏財。當下被趙當世這么一說,心念電轉,心中竟瞬間闊落不少。
“不知”兩人復走出幾步,這次輪到陳洪范憋不住了,“不知賢弟有何打算?”
趙當世轉看他,舒口氣道:“不瞞哥哥,自開以來,各地賊寇爭相犯我楚地,已有浩大之勢。督門、左鎮皆西移,獨以現有我二營規模坐鎮偌大地面,不免有些顧此失彼。”話到此處,頓上一頓,顏色一正,“小弟的意思,請以哥哥總兵鎮下為名目,擴充兵馬。”
“這”一說到擴軍,陳洪范當即傻眼了。
趙當世說道:“哥哥放心,兵馬所需一應糧械供給,都由小弟這里解決。小弟已經想好了,就在當前哥哥一營的基礎上,再添兩營。湊成三營,我楚北自定。”
陳洪范曉得趙當世這么做是為了避開朝廷耳目。趙營以區區一地總兵,兵馬已經超編太多,再擴下去,定然會遭到朝野非議猜忌。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借著陳洪范昌平鎮總兵的編制擴軍。總兵與副將、參將、游擊職權上有不同,后三者互不統轄,基本都只能管轄一營兵,屬于將列。但總兵實屬帥列,麾下可以再設副將、參將、游擊等稱為營內官,所以編制上也多多少少沒個準數。陳洪范這個昌平鎮總兵是在嘉靖年間就以“南護京師,北顧陵寢”而設立老牌軍鎮,標下副將、參將、游擊等職位多有,陳洪范自己帶一營,心腹馬廷實、徐啟祚再各領一營剛剛好,絕無逾制。
誠然,他也能想到,此計劃既由趙當世提出,又由趙營負責供養營兵,趙當世后續必然會安插自己人到營中把控,自己免不得要被架空。但靜心細想,趙當世稱霸楚北已經不可避免,何苦逆勢而為。再換句話,對他陳洪范來說,如今唯有緊緊攀住了趙當世,才有再煥一的希望,反正自己留著兵馬也沒甚前途,不如改弦易轍,順勢而為。他現在已經有些感覺,趙當世或許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個偏財。
不知不覺,二人走到了莊園門口,趙當世見陳洪范蹙額不語,知他心緒起伏,也不bi)迫,平和道:“送哥哥到家,小弟心中想說的話也已說完。軍中還有事要辦,這次就不進去了。”說完,拱拱手,牽了馬就走。
才走幾步,腦后腳步細碎,陳洪范追了上來。
“賢弟且慢,你我許久沒有好好喝上幾杯,何必著急著走。今夜留下來,一醉方休。”陳洪范不等再走,起聲勸阻,同時三步并兩步上前,一手搶過韁繩,一手握住趙當世的手,擺起笑臉,“這一次,哥哥就豁出去,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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