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鎮,阮家。
阮妤一行人早就已經到了,阮父、阮母知曉這樁事自是氣得破口大罵,阮母更是抱著譚柔大哭了一場。
這會夜幕高升,阮妤站在門外,袖手看著頭頂的天空,星子與月亮把這漆黑的夜照出一片清明,晚風有些大,吹得她衣袖和青絲不住飛舞,可她卻沒有進屋的意思。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她回頭,看著阮母抹著眼淚從譚柔姐弟的屋子里出來,抽手走了過去。
“睡了?”阮妤看了一眼身后燭火明顯暗下去的屋子,扶著阮母的胳膊,壓低聲音詢問。
阮母點點頭,她剛才陪著譚柔大哭了一場,現在眼睛紅腫,聲音也啞,“剛剛睡著。這個苦命孩子剛剛還在安慰我……”越想越難過,她紅著眼哭道,“她打小就是個苦命孩子,她娘身體就不好,生了小善后就沒了,你譚叔叔又為了咱們家的事整日早出晚歸。”
“我原本還想著她那表哥是個良善不錯的,哪想到——”
想到剛才阿妤說的事,她又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又怕吵醒譚柔,只能壓著嗓音罵道:“這個畜生,老天爺怎么不劈死他!”說著又忍不住握著阮妤的手,慶幸道:“幸好你今天去了,要不然,我跟你爹哪來的臉以后去見你譚叔叔。”
阮母說著又忍不住掉起眼淚。
阮妤一邊握著帕子替人擦掉臉上的淚,一邊扶著人回屋,柔聲說,“譚妹妹吉人天相,必有后福,以后就讓她住咱們家,您和爹多照顧一些,也算對得起譚叔叔這些年替咱們家忙前忙后了。”
阮母點頭應好,又說,“幸虧先前聽你的話沒買丫鬟。”
要不然家里住的屋子也不夠。
阮妤笑笑,把人送回屋,讓人早些睡,自己卻沒有立刻回屋睡覺……經歷了這樣一天,其實她的內心遠沒有表現得這么平靜,或許是又想起了前世那些被她遺忘在歲月中的事。
她沉默地走在院子里。
這會已經很晚了,周遭的鄰居幾乎都已經睡了,阮家也就她一個人還醒著,她就這樣沿著墻一步步走著,直到聽到隔壁傳來的腳步聲,一頓,出聲,“還沒睡?”
霍青行早在她出現的時候就聽到她的腳步聲了。
如今再聽到她如家常一般的詢問,他已經沒有那么不習慣了,聞也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聽著她沉重的腳步聲,他抿了抿唇,猶豫了會才低聲問,“你怎么了?”
“嗯?”
阮妤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詫異之余又有些好笑,“什么怎么了?”
霍青行駐足又沉默了一會,“你的腳步聲聽起來很沉重。”上次夜里她剛出現的時候也是這樣,后來問了他酒樓的事,那么今天是因為譚柔嗎?
可他總覺得不止。
她拿著鞭子在抽打杜輝二人的時候,眼中那濃濃的厭惡和冰冷,并不像是只為了譚柔。
難道……
他心下驟然一緊,但很快他又把這個荒謬的念頭趕走了,怎么可能呢?以她從前的地位和手段,怎么會讓自己處于那樣的危險之境?
阮妤驚訝他的細心,半晌又笑了起來,“沒事。”
好似每次和霍青行聊一會,她的心情就會變得平靜許多,剛剛還戾氣橫生,煩躁不已,現在居然又變得心如止水起來,她停下腳步沒再亂走,坐到了那石凳上。
她娘知道她夜里有散步的習慣,前些日子已經給每張石凳包了厚實的軟墊。
“就是在想那兩個畜生。”阮妤靠著石桌,側著頭去看那頭頂的月亮,“你說他們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嗎?”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霍青行的沉默,這會便自說自話,“許巍無親無故應該可以,至于杜輝……”
她眼中生出一抹暗色,聲音也跟著沉了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被他逃脫。”
她從小就看得多,太知道背后有人是什么滋味了。
可要是讓杜輝逃脫——
以他的性子,只怕不僅會找譚柔的麻煩,還會找上金香樓,金香樓那邊由她把控著,倒也無需怕這個混賬,可譚柔……想到今日她面無人色的模樣,她很擔心碰到杜輝,譚柔會再度崩潰。
“剛剛我娘說,為什么老天不劈死他們。”
阮妤笑笑,臉上卻冷冰冰的,一絲笑意都沒有,扯唇譏道:“要是真這么簡單,這世道也就不會這么艱辛了。”她說完就站起身,是打算回屋睡覺了。
隔壁卻傳來一道很輕的聲音,“不會。”
“什么?”阮妤腳步停下。
霍青行負手看著那扇墻壁,“林知縣是個好官,他不會讓杜輝逃脫的。”
“林知縣?”
阮妤想了下,“林泰然嗎?”
聽人應了是,她沉吟,“如果是他的話,倒是能夠讓人放心一些了。”畢竟前世這位林知縣就一直是個清廉的好官。她心中稍安,瞥見自己手上的傷,又說,“今天多謝你了。”
如果不是霍青行,事情恐怕不會進展得那么順利。
她笑著彎起杏眼,“想要我怎么謝你?”
可隔壁的小古板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用。”
阮妤早知道他的脾性了,撇撇嘴,打算還是回頭自己看中東西買給他好了,這次事出有因,他也沒法拒絕了,不過……好像今日他一直也沒怎么拒絕?
不知道小古板是怎么了,不過她也懶得去想,忙碌了一天,又因為和霍青行說了一會話,倒是覺得有些困了,掩唇打了個呵欠,淚花都迸出來了,“困了,去睡了,你也早點睡。”
說完,她就提步離開了。
“好。”霍青行的聲音飄散在夜空里,他聽著阮妤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又站了一會,他轉身回屋。
他沒有立刻入睡,而是坐到了書桌前。
霍青行從小就喜歡自己收拾,每件東西該怎么擺放都不能有一絲錯亂,就像現在,他的書桌,書必定是擺在右邊,隨手可以拿到之處,幾沓書看過去必定是一樣的高度,不能一邊高一邊低,筆架上懸著的筆都得仔細清潔干凈,連一絲浮毛都瞧不見,洗筆缸里的水用完必定要更換成新的……可在這樣分門別類十分整齊的書桌上卻有一個表皮開始發皺的橘子。
這個橘子本不該出現在這,卻已被人放在這許多天了。
甚至一直沒有丟棄的念頭。
霍青行垂眸看著那個橘子,屋中燭火并不算明亮,卻能照清他鮮少露于人前的柔和臉龐,他就這樣看著,指腹輕輕在那表皮都發皺了的橘子上繞了一圈,然后收回目光,提筆鋪紙,斂下神情用左手寫字。
……
翌日清晨。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杜家卻已經鬧起來了。
昨天李邱帶來了常安的消息把杜老爺杜夫人氣得不行,杜夫人哭了一夜,杜老爺卻是沉默了一夜……到底是自己的兒子,杜老爺就算再氣也不能不管,便想著第二天收拾錢財去隔壁縣衙。
還沒動身,外頭就有人拿進來一封信。
杜老爺接過后在一旁看起來,杜夫人卻在旁邊嚷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看信!”說著又忍不住哭起來,“輝兒在牢里待了一晚上肯定又冷又怕,我可憐的兒啊!”
說了半天也未聽到回音,轉頭去看杜老爺,卻瞧見一張慘白到沒有血色的臉。
杜夫人嚇了一跳,連哭聲都戛然而止了。
她跟杜老爺幾十年夫妻,還是頭一次看見杜老爺這樣,“你,你怎么了?”
杜老爺卻沒理他,而是緊緊握著那張紙,半晌,沉聲吩咐,“去把容四叫過來。”
下人應聲去做事。
很快,容四就被叫了過來。
“老爺,夫人。”容四一晚上沒睡,這會小臉也沒什么血色,尤其是看到陰沉著一張臉的杜老爺更是嚇得身子都打起顫,“老,老爺,怎么了?”
“這張紙上的話是不是你家少爺說過的?”杜老爺把手中的紙扔給容四。
容四呆呆接過,待看到上面的話,臉色驟然也是一變。
“是不是!”杜老爺沉聲喝道。
“是,是……”容四嚇得額頭都冒起汗了,結結巴巴說道:“少爺的確說過,但,但少爺說這話的時候是喝醉的時候,做不得真的啊!”
“而且,而且那個時候也沒其他人聽到。”
“沒有其他人聽到,我怎么會收到這封信!”杜老爺氣得胸腔不住起伏,最后咬牙閉目,擺手,“你先下去。”
容四忙放下紙,跌跌撞撞跑出去。
杜夫人還是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她彎腰撿起那張紙,待看到上面的內容時也立刻變了臉,剛要回頭就被杜老爺拿茶盞狠狠砸了下額頭。
他力道大得很,杜夫人被砸得眼冒金星,不住倒退,最后摔倒在地。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杜老爺看著額頭已經冒出鮮血的老妻,仍陰沉著一張臉,起身喝罵道:“平時風花雪月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連天家的事都敢妄論!混賬東西,我沒他這樣的兒子!”
他雖然兒子少但也不是沒兒子,好生培養阿宗或者再生幾個兒子,也比被這個小畜生牽連,最后落到一個全家獲罪來得好!
他說著就提步往外走。
杜夫人剛才兩耳嗡嗡,此時見杜老爺要走,立刻爬過去,抓著他的腿哭道:“老爺,你不能這樣啊,輝兒是我們的親生兒子,我們要是不幫他,他就真的完了!”
“流放還是掉頭。”杜老爺冷眼看著她,“你想要哪個?”
杜夫人臉色一變。
“想想你的女兒,想想你的宗兒。”杜老爺見她緊握褲腳的手一點點松開,就知道她想通了,他也沒再多說,提步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又說了一句,“容四不能留了。”
“還有——”
他陰鷙的目光落在杜夫人的身上,冷聲,“你要是胡亂行事害了我們杜家,就滾回你的娘家去!”
見杜夫人嚇得眼睛都睜大了,杜老爺卻沒有一絲心軟留情,打了簾子就走了出去,他現在要去查這封信的主人究竟是誰!他絕不能留下這樣的禍端!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