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為打理國中余事,準備了整整一年,決定向陳國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攔,不怕死地質問,若他就這樣走了,衛國怎么辦?六國之內烽煙四起,衛人很快便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記得,君上反問了他:“我已被囚禁在這王座上十二年了,連你也認為,我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宗耀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覺得,這個家,這個國,對君上實在太殘忍了。
君上繼續說:“這些年,我已將能做的都做了,但衛國的氣數早在祖父手上便已敗盡,天下大勢,非我一人可扭轉。六國之內已現來日王主,我若留在這里,衛國至多再撐三年五載,但我若離開,反可保它長存。”
“鐘卿,你放心,我走得問心無愧。我這輩子對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過去,宗耀始終不明白君上這番話的意思。但他的確看到了,陳國兼吞四國,獨獨衛人逃過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衛國依舊如君上所長存不倒,衛地子民雖不如何富足,卻免于血光之災,得以安寧度日。
宗耀猜想,當年君上離開之前,一定與陳國國君,也就是大陳先帝達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沒心思追究這筆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淚眼婆娑,腰背佝僂地道:“您終于來了!微臣……微臣熬得頭發都白了!”
不料他這邊正淚難自抑,頭頂卻傳來沒心沒肺的一聲笑:“是老了,鐘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鐘,就是看護魏遲長大的那個“鐘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際與他道:“巫祝雖說她容貌不變,寡人卻未必認得她幼兒模樣,更不知她生于哪門哪戶。你若先于寡人知曉她下落,務必保護好她,等寡人來。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綢繆,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亂,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臥薪嘗膽,一步步取得先帝與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長公主,也將一些要緊事務交給他。
方才他被差使來,頭一眼就已認出君上,激越之余見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緒。
宗耀聽見那句“祖父”霎時大駭:“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說罷抬頭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點沒變,微臣卻老得路也走不動,真怨您過了三十年才來……”
魏嘗笑著彎下腰,扶他起身:“別提了,那巫祝是個蹩腳的,給寡人弄錯了年月!”
當夜他回到密宅,簡單處理了傷勢,哄魏遲睡覺后喚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靜待神跡。
結果不省人事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竟是巫祝的驚聲:“糟了,跑太遠了!”
是的,他本來一刻也不想叫薛瓔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從襁褓里慢慢長大,結果再睜眼,孟夏變隆冬,連綿雪山,紛飛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淚,說“也好”:“您要真早來了,豈不與長公主差了太多歲數,那都不般配了。”
他說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明顯察覺魏嘗神情一滯。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誰能料到,君夫人竟兩世躲不過帝王家,投生成了陳國國君的嫡親閨女,且如今這輩子,比上一世還更血雨腥風。
他嘆口氣,問:“君上此行可還順利?您怎會墜崖,又為何假裝失憶?”
魏嘗道:“一難盡。”
當初巫祝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宙宇萬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舉,絕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機,攪亂定理,他將重回過去,令一切復歸原點,并無法再次改命。
他謹記教誨,只是初到雪山,連當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蟬脫殼,去外邊了解世道詳情,根本無法向薛瓔自圓其說。
畢竟他初見她時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種種反應說辭,已令當時的他失去了“假裝失憶”的可能。
但他不能裝傻,魏遲卻可以。所以早在跟蹤薛瓔時,他就與兒子對好“供詞”,稱若自己得以脫身,就由他先纏住阿娘,被問起什么,便照他所答。
再后來,他從傅洗塵長相,推斷出他是傅家子孫,從而猜測到薛瓔身份,便更有了危機感,知道倘使自己無法解釋身份由來,絕接近不了她,于是當機立斷,以“斷后”借口制造了一場“假墜崖”,繞去官道“被人救”。
魏嘗向宗耀簡單解釋幾句,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一陣腳步聲,忙向他“比”了個噓聲手勢。
宗耀點頭如搗蒜,一把老骨頭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揚攤開針袋,一指矮榻。魏嘗當即心領神會,甩了靴一躍上榻。
幾息過后,小室內已是一番“醫者為病患針灸”的歲月靜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語在門外響起:“穆姑姑里邊請。”
緊接著,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撞了進來:“阿爹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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