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尖銳的刺在楚喬的心上,那一瞬間,仿若有一口血凝在喉間,幾欲沖口噴出。
李青榮也睡醒了,孩子瞪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靜靜的望著屋子里的幾人,忽見自己的小哥哥哭了,也張大了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奶娘急忙從外面跑進來,也不敢多,只是抱起榮王就去了外間喂奶。
大殿上的燭火噼啪作響,窗前的梧桐樹影偏偏搖曳,夜那么靜,除了孩子的哭聲,她什么也聽不見。
“什么四少爺?”
李修儀一張小臉突然冷若冰霜,帶著幾分少有的煞氣,一把推開楚喬,跑到床邊就拿起楚喬的寶劍,嗖的一聲拔出幾乎和他一般高的寶劍來,殺氣騰騰的大叫道:“我去殺了他,讓他跟我搶姑姑!”
“儀兒!”
楚喬一把奪過劍來,怒聲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孩子小嘴一癟,滾滾眼淚從眼底落下來,大哭道:“姑姑不要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不要我了!”
楚喬頹然跪在地上,將孩子緊緊的抱在懷里,心痛的猶若凌遲,哽噎的說不出話來。
“姑姑別走。”
孩子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背,哇哇哭道:“儀兒很快就會長大的,我會像父皇一樣保護姑姑的,姑姑別走了。”
這時,門外突然奔來一個白玉般漂亮的小女孩,穿著一身紛紛的小褂子,傻乎乎的站在門口,一張小臉又白又胖,雙眼黑漆漆的,像是兩顆養在水中的葡萄。
李修儀看到她,從楚喬的懷里跑出來,幾步跑去拉過小女孩的手,抽泣著說道:“瀟瀟快給姑姑磕頭,給姑姑磕頭姑姑就不走了。”
小女孩就是李策的女兒,今年才四歲,因為近來宮中不太平,楚喬將他們三人都帶到了宓荷居居住,只是瀟瀟習慣和乳母一起睡,是以就睡在不遠的外間。
瀟瀟愣住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懂哥哥的話,竟然站著沒動。
李修儀頓時生氣,大吼道:“讓你跪下磕頭!沒聽見嗎?”
瀟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噗的一下跪下去,兩只小手撐著地,不斷的磕著頭,一邊磕頭一邊哭著胡亂的說道:“瀟瀟不敢胡鬧了,瀟瀟不敢了,姑姑,嗚——”
楚喬一把拉住也要跪下磕頭的李修儀,將他和瀟瀟一起抱在懷里,心底的酸澀像是一汪碧海,無邊無際的泛濫開來。
“姑姑不會走,姑姑哪也不去。”
她一字一頓的說,兩個孩子撲在她的懷里,后怕的大哭,聲音回蕩在空寂的金吾宮里,合著漏液的更鼓,一起傳遞到這哀思的深秋之中。
梅香看著三人的身影,一顆心就那么重重的沉下去,她坐在那里,微微側過頭去,緊緊的抿住唇角,一行清淚從眼底滑下,落入口中,那么苦,那么澀。
“都是命。”
她無奈的扯出一抹笑來,像是陳年的黃連。
第二日,孫棣來的時候楚喬已經梳洗完畢,穿著深紅色織金的莊重服侍,金絲百合披襟長長的垂墜胸前,看起來金碧輝煌。
孫棣看了楚喬一眼,似乎微微有些愣,過了一會唇邊突然綻出一抹笑來,靜靜道:“看來姑娘是想通了。”
女子坐在正廳主位上,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光。穿上這樣的華服,她眉眼間的凌厲卻絲毫沒有消減幾分,反而顯得更加雍容,她定定的看著孫棣,聲音清冷,緩緩開口道:“還好,想必沒有叫孫大人失望。”
孫棣神智頓時一凌,卻還是冷靜的垂首:“姑娘重了。”
楚喬也不再多,冷冷一揮手:“估計大人心中已有數了,該如何操辦,就全權交給你吧。”
“是,臣定不負所托。”
轉瞬之間,稱呼就已經改了,楚喬轉過頭去,連冷笑都覺得吃力。
孫棣踟躕一下,隨即試探著說道:“三日之后,就是黃道吉日。”
“三日?”楚喬微微揚起眉來:“不會太趕嗎?”
“無妨,臣會督促禮部和工部加緊籌備。”
“那圣旨和詔書該怎么辦?”
孫棣微微一笑,很是自得的說道:“姑娘忘了嗎?先帝給姑娘的郡主冊封詔書還沒有填寫尊號,只要稍加修改,就可大功告成。時間上也無誤差,畢竟是先帝親筆所書,群臣會更加信服,加上姑娘如今的威勢,想必無人敢出反對。”
“呵,你倒是想的周全。”
楚喬不冷不淡的說道,孫棣背脊突然一涼,沉聲說道:“那臣這就下去準備。”
“恩。”
楚喬淡淡的點了點頭,神色頗有些倦怠,孫棣急忙轉身離去,就在將要跨出房門的時候,一個極清淡的聲音突然傳來,女子淡淡的說道:“這是最后一次。”
孫棣腳下頓時一滯,他回過頭去,卻見楚喬已經跨進內殿了。
難道是幻聽?
他緊緊的皺起了雙眉。
秋日高遠,天色澄碧,孫棣突然灑脫一笑,揚起臉孔看向天空,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亦君亦友的男人正笑吟吟的瞅著他。
“我這樣做,你想必也是開心的吧,就算你臉上擺出一副處女神圣不可侵犯的正義模樣,心里估計也樂開了花。”
孫棣深吸一口氣,靜靜的閉上眼睛。
恨我亦無妨,只要保住李唐的血脈,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月初五,金吾宮下達先皇的遺詔,冊封秀麗將軍楚喬為皇貴妃,執掌宮中鳳印,并承諾天下,只要將來誕下皇子,就冊封其為大唐皇后。
因為落款的時間是三個月前,那時李策仍舊在世,是以楚喬成了唯一一個剛剛冊封就榮升太皇貴妃的女人,并且天下誰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婚姻,這位秀麗皇妃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懷上李策的孩子了,所以這一輩子,她也只能是一個太皇貴妃。
冊封大典定于三日之后,唐京全城掛滿黑幔,禮部也趕工制成了大唐千年來的第一件黑色鳳袍,各地官員無不匆忙備禮,驛道上滿是疾奔的驛馬,遙遙的向著京城的方向。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三日后的這場冥婚,各國的眼睛齊齊凝聚其上,天大再一次被這個女人驚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皇妃,而是大唐未來十年之內真正的主人,這個昔年奴隸出身的大夏女子,終于憑借著傳奇的際遇,一步步的爬上了權力的頂峰。
燕洵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宮里宴請貴客,風致悄悄的走過來,伏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他的臉色突地一變,手中的酒盞一歪,半盞葡萄美酒,就灑在了玄黑色的袍子上。
粗獷的客人微微一笑,不無探究的問道:“大王怎么了?”
燕洵恍然一笑,搖頭道:“朕養了多年的一匹老馬剛剛死了,驚擾貴使,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匹馬。”客人哈哈大笑道:“燕北地大物博,將來大王若是再攻下大夏,天下盡在大王掌握之中,要什么沒有。不過既然大王喜愛好馬,那我立刻派人回去送一千匹上等戰馬來給大王,祝大王東上順利,旗開得勝!”
朗朗的笑聲頓時從朔方宮里傳出,在燕北高原上遠遠的回蕩開來。
天地間那般遼闊,命運真的像是一往無前的利箭,只要射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
那天晚上,燕洵帶著隨從上了落日山的納達宮,宮殿狀若浮云,美輪美奐。他坐在瑤池般的云海深宮中久久沒有出來,太陽一點點的落下山,夕陽一片紅艷艷的火紅,像是火雷塬上的烈焰紅花。
烈酒滑過嗓子,視線一點一點的模糊了,他的視線不再凌厲,變得有幾許空蒙,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可以允許自己的思想暫時的放一個假。
“阿楚,嫁給我吧。”
“恩……”
“我總會對你好的。”
“我總會相信你的。”
“阿楚,等東邊戰事了結了,我們就成親吧。”
……
“阿楚,一切風雨都過去了,而我們還在一起。”
誰都會變,我們不會變。
我們,不會變……
一陣低促的輕笑聲從云海宮里傳出來,風致微微一愣,側過頭去,卻只聞到一息綿綿的酒香。從前的陛下是從不喝酒的,自從,自從那個人離開之后,酒這個東西,就成了這里的必備之物了。
想起那個人,風致突然鼻尖一酸。
終究是兩個傷心人,零散天涯,踩著刀尖過活,誰也不得真正的安寧。
燕北的風漸漸冷了,冬天又快到了。
此時此刻,賢陽的渡口處一群人剛剛上了岸,幾名滿面風霜之色的男人牽上幾匹馬,沉聲說道:“家里傳來消息了,沒有人知道少爺不在,七爺囑咐說少爺盡心辦自己的事,十天之內趕回去就行,不要擔憂。”
紫衣男子微微皺著眉,面容俊朗,嘴唇丹紅,一雙眼睛好似深潭古井,深邃沉光。
他利落的上了一匹馬,面上隱隱帶著幾絲風塵之色。
“此去唐京,抄近路的話只要三天的路程,只是沿途沒有什么大型城鎮,未免有些顛簸。”
“時間倉促,還是走近路吧。”
一名隨從轉頭對那紫衣男人說道:“少爺,要不要準備一輛馬車,你已經多日沒好好睡一覺了。”
“不必。”男子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唐京那里可有消息?”
“姑娘一舉擊潰詹子瑜之后,朝野就平靜下來,只是近期關于何人輔政的問題有些喧囂,只是都與姑娘無關,是卞唐內政了。”
男子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眾人跟在他的身后紛紛上了馬,馬蹄飛濺,轉眼就消失在賢陽古道上,不一會,就出了西城門,沿著偏僻的驛道而去。
一個時辰之后,皇家的使者進入了賢陽城,宣讀了楚喬被封為秀麗太皇貴妃的圣旨,賢陽城守跪地朝拜,隨后趕緊回了府邸,組織賢陽的富戶開始準備起恭賀新主子的賀禮去了。
久別之后,已然是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歲月如梭,倉促之間,便隱現十年歲月崢嶸。依稀間,已不是昔日的垂髻稚女,亦非往昔的固執少年,歲月在他們中間一重重的劃下無數的界限,家恨、國仇、情愛、戰爭、顛沛、流離、生死、兩別,終究,情誼和虧欠也一一登場,好似那繁華錦繡長的層層絲緞,無論怎么扯,都扯不完那無盡的線頭。
長風從極遠處的燕北吹來,拂過大夏浩瀚國土,吹進卞唐脈脈深秋,略進懷宋如錦繁花,向著極東方的浩浩碧海,淹沒于雪白的海浪之中。
“路還沒有走到底,也許還會有別的變數,你怕嗎?”
“我不怕。”
“記住,我在等著你呢。”
夜幕清冷,月光如輝,遍布古道華林。
那一場記憶中溫暖的碎片,終究被無盡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洗去了最初幸福而明媚的期待和鉛華,只余事實清冷,將過往的期待和如今的局勢分的清清楚楚、涇渭分明。
馬蹄滾滾,晝夜不息,久違了的唐京古城,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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