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袋煙工夫,那怪便癱軟而亡,長足軟垂,再無動靜。地面也恢復平整,三只槍都粉碎還原成土粒,散在巨木旁邊。
“好!好!藺師哥果然法術高強,哈哈哈!”趙芙南在旁看了半天打仗,見章魚被擊斃,便拍掌叫起好來。藺得岷心中苦笑,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她所救,心中感激,卻再不覺得她惹厭。“趙姑娘,藺某得你救援,感激不盡,但是犯查是師傅交代要拿的,藺某不得不從命,唉,這……”
趙芙南笑道:“救你原是江湖道義,換成是你也會這般做。喏,我知道你怕我反悔,我們就依照先前的約定,誰捉住了犯查,還丹便是誰的。如何?“偏頭看看藺得岷一臉沮喪,又道:“你還怕?嘻嘻,那要不要我立個誓呀?”
趙芙南后一句本來是說笑,哪知時藺得岷打蛇隨棍上,也怕她挾救人之情逼自己就范,當即肅容道:“蒼天在上,嚴臺山弟子藺得岷今日立誓,若不能親手殺死這只犯查,必不敢取其還丹,若違誓約,教我天誅地滅!”趙芙南見他當真立誓,甚感無奈,為示公平,只得又照他所立了誓。
當下二人尋找,天周盤又有反應。那犯查甚是機敏,見二人近前,知道已被發現行藏,又鼓起余力,扭頭就跑。二人一獸又開始追逃。
這一番折騰,又過了好幾個時辰,眼看著天色漸漸明亮,犯查仍然慌不擇路一線直躥。終于跑出道路,進入另一側的林中。趙芙南一邊追一邊和藺得岷說話,看到天色亮了,道路在前,便道:“哎喲糟糕,藺師哥,如果……犯查被別人殺了便如何?我們可都立誓說,不親手殺死它不可取要還丹的!”藺得岷沉默片刻,嘆了一聲,道:“那也無法可施,那人如能殺死犯查,必也是學道中人,自然識得還丹,那……便是上天注定了,唉!”趙芙南喔了一聲,點頭。
只一頓飯工夫,天色已然大亮,二人追著犯查越過樹林。前面是一條小道,犯查體力已盡,只沿著道邊踉蹌而行。藺得岷和趙芙南追了兩夜一日,又經過一番打斗,也早力竭,只是看到犯查一樣狼狽,知道成功就在跟前,一直強起心力追逐。
前面一射之地有個彎道,要是讓犯查再跑過去,追起來就困難了。兩人一般心思,強振精神,吸氣狂追。便在此時,聽到了彎道那頭傳來“的兒,的兒”的馬蹄聲。正驚疑間,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飛馳而出,在彎道時竟不見減速,只側身壓蹄,便輕輕松松拐了過來,甚是神駿。
那犯查是修煉了四百年的妖獸,雖不能語,卻也頗有智力。它一向居在山中,以百獸禽鳥為食,偶會襲擊村莊,擇人而吞。這十數年來懷壁其罪,屢遭術士追殺,倒學會了辨別誰是危險之人,誰是可食之人。
后面那兩人是萬萬不能惹的,追殺它已有好些時日。身上都帶著濃重的殺意。它避之惟恐不及。而這一路長途奔跑來,它的力氣漸漸失卻,肚腹饑餓非常,但卻沒有工夫尋找食物。正自絕望間,便見到了前面奔來的一人一馬。
但凡妖物,常捕食百獸,身上必有濃烈殺煞之氣,百獸見得,會感驚悚抖戰。正如犬馬牛羊看到虎豹,會害怕驚跳一般,原是天道常理。那匹紅馬雖然神駿,畢竟也是凡物,看到修煉四百年,撕食虎豹無數的犯查獸,又豈有不害怕驚跳之理?驀然間見到,當下張皇頓足,人立起來,將馬上乘客掀翻在地。
犯查一早就感覺到了那乘客心中的驚慌恐懼,立時將之判定為可食之人。不由得驚喜,當真是天無絕妖之路,果然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只要將他咬死,便只叨上一只胳膊吃了,腹中有物,便有余力逃離絕境,當下張開滿口暴牙,涎水自唇邊流下,沖前而去,便要在那人頸上咬個大洞。
身后追趕二人見形勢危急,齊聲驚呼。
胡不為張目結舌,看著不遠處騰空撲來的妖怪。
‘妖怪’這一稱謂他生平也不知說過幾回,每次為人查看風水,先送上一通定神符,騙人信任后,慢條斯理說起,曾在何時何地,如何與妖怪相遇爭斗,那妖怪又如何高大威猛,猙獰怕人。他胡老法師如何施展仙術,將妖怪打的滿頭肉包,死無葬身之地。聽聞者往往都是縮頭一嚇,然后聽的精彩,莫不對眼前斬妖除魔之人心存敬畏,乖乖送上銀錢,不敢還價。嘴上殺妖即久,他也編出無數妖怪的樣貌,有身高逾丈,力大無窮,眼如銅鈴之妖。有全身是眼,惡臭枯腐之妖。有長著大翅,八條粗腿之妖。又有婉轉嫵媚,惑人神魂之妖——那卻是他家鄰居單枕才的妹子,被他借用形象來誆稱狐妖。
除去昨晚那些怪鳥妖禽不算,這個是他真正遇上的第一只妖怪。而且便是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看著。
那犯查只有山羊般大小,身子卻長,覆著褐黃色皮毛,上有白色旋斑。嘴闊而長,上下兩排利如細刃的黃牙,交錯而生。眼極小,只比花生略大,青色獰惡,熠熠閃著饑光。短粗的四肢上卻長著烏黑鋒利的長爪,抓入地中,便刨出深深的三道細坑。若被它抓中,便是連皮帶骨都給剝下了。先前藺得岷發現的被害樵夫,便是被它從腦后抓下,將頭皮連著背后皮肉扯到腰間,肚腸橫流,死的甚是凄慘。
紅馬不住嘶鳴,全身筋肉繃如鐵石,拂尾貼近后臀,轉過身沖著犯查方向亂趵蹶子。胡不為眼看命在頃刻,哪里還想到其他,心中便如白紙一般,沒有任何念頭。當真是入了佛家無我無相至境。縱是當世學道有成的仙長,入定時也未必有如此高深的心如止水征象。唉,這其實哪里是止水,倒是死水了。心如死水,胯間卻又自不同,一股溫熱腥臊的活水源源不絕,噴薄而出,將他膝蓋上頭的長褲染得濕透。
而此時追來的藺得岷和趙芙南仍在百步外,待要救援已然不及。
犯查‘嗷!’的一聲,張開排牙,向胡不為頸脖咬去。此處是人身要害,又柔軟易斷,咬中便死透無疑。犯查心頭狂喜,滿擬一口咬下便是細軟可口的血肉。
卻只聽“錚!”的一聲響,青光如練,一道龍形之物倏忽從胡不為懷中激射出來,貫入犯查大張的喉嚨,透腦出來,將一個獰惡的頭顱崩成碎塊!
這下子變起俄頃,人人驚呆了。胡不為已自忖必死無疑,卻哪知懷里的靈龍鎮煞釘威難間護主,靈龍物化克敵,將妖獸立時斬斃。他這邊正魂不守舍,那邊的兩人卻更驚駭無已。自前晚見到胡不為,二人都只當他是尋常村民,其膽怯瑟縮之狀,躊躇張皇之態,一點也不英雄。誰料想真人藏相,竟然不動聲色便將犯查殺了。當真是看走了眼。
要知那犯查雖然是只幼獸,到底也是修煉了四百年之物,皮堅肉厚,爪牙鋒利。莫說一般人,就是學道者,如嚴臺山二師兄以降諸人,術法未臻大成,若是與它單打獨斗,必然會輸。所以才有先前藺得岷警告眾師弟合起行走莫要走單之事。藺得岷自不懼怕犯查,他習術法多年,臨戰經驗又盛,殺它不是難事,但要象胡不為如此從容不迫(其實是嚇得木然僵住),待到最后關頭(其實是無法可施)才出手擊斃,可又萬萬不能了。
當下二人猶疑站定,不知胡不為是不是脫略行跡的學術高手,還是別有所圖,假意示弱。藺得岷抱拳叫道:“九朵蓮花開,三香供嚴臺,在下嚴臺山大弟子藺得岷,敢問閣下尊姓大名?”語甚是恭敬。他料定胡不為是欺瞞身份,前日自稱“胡不為,尋常風水師。”當然做不得真,因此又重新發問,帶了門派的切口,以示尊敬和謙遜。好讓對方也老實作答。
趙芙南見對方年紀比自己大了好許,也襝衽一禮,道:“青青竹葉,悠悠流水,小女子青葉門趙芙南見過前輩。”
胡不為有如木雕,也不回答,也不動作。就如此半坐著。骨著眼睛茫然瞪視。
藺趙二人聽不到回答,對望一眼。心中俱是疑問。
直過了半晌,胡不為方從驚嚇中回醒過來,喊道:“妖怪!……妖怪!妖……妖怪,有妖怪!救命!救命啊!”嘴唇便如兩片風中的樹葉,抽搐著再不停下。面孔白極。若此時去扮唱戲的丑角,都不用抹粉,只消在眼窩處細細描上幾筆,便深奪其神。
胡不為大呼小叫,甩鞋蹬腿,爬出去好遠,兀自腿軟站不起來,只拿兩眼死死看著犯查倒伏在地的尸身。靈龍鎮煞釘法力極大,將犯查的頭顱齊脖而爆,骨頭肉塊碎了一地。血都滲入土里,成紫黑泥塊。兩只青色眼珠子卻沒震壞,泊在碎片中,已黯淡失去神采。它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躲過了那么些法力高強者的追殺,到頭來卻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一個癱軟僵木之人手中,真算是死不瞑目。
悠悠四百年歲月,出生長大。看了不知多少風**雪,殺傷了多少虎豹和人。若他仍在深山中修煉,不踏入這紅塵紛爭之地,只怕更易延續命運,而終于修成正果罷。三百年前從吃了第一個人開始,它開始頻繁出入人群村寨,掠奪村民性命。終于被人所查,險被擊斃。后來,它尋找山中洞穴躲了起來,養了五十年傷,傷勢一好,它又想起人肉美味,重又進入人間。危害猖獗既久,劣跡在外傳揚。終于被四處尋找的嚴臺山眾人發現,從南至北,一路追殺,而致今日殞命。
妖也罷,人也罷。可生于世間,通智開愚便已可貴,若不知珍惜善加愛護,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爽。必有懲償之日。若它得知此理,不知會做何是想?
夏日里青天如洗,草木蔥郁,雀鳥歡暢。無一物不生氣勃勃,襯著黃土路面上這具漸漸冷卻僵硬的尸體,其天差地遠,陰陽隔絕,豈不令人惜嘆?
藺得岷眼尖,早看見了胡不為胯間精濕。又張皇混亂之態,不似做偽。不由的眉頭暗皺,若他是個放浪形骸的術法高手,既已殺了犯查,行藏早露,便不該再如此裝模做樣。待要說他原來就如此本色,可他瞬間擊破犯查的頭顱,又是不爭的事實。心中疑惑,便踏步走近了來。
犯查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當下仍向胡不為抱拳行禮,不失恭敬:“閣下隨意出手便殺了犯查,當非術界無名之人,未敢請教?”胡不為雙腿亂蹬,徑往后去,口中結結巴巴:“殺……殺了,殺了犯查,殺了……”片刻,回過神來,仍戰戰兢兢問道:“你……你說它被殺了?死……死了?可……可……不要騙我……”藺得岷道:“是,已經死透了,閣下術法高強,令人佩服。”
胡不為卻癡笑起來:“哇!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妖怪!妖怪!死吧!死吧!”頗有癲狂之態。顯是驚嚇過度,亂了心志。
一旁看著的趙芙南再不疑有他,知道他確實是無能之人,只是不知用何怪法,誤打誤撞殺死了犯查。當下輕嘆一聲,取出了一支長長竹笛,引宮按商,吹了一曲《星沉碧落》。這笛子卻與先前傳訊竹笛不同,笛聲清亮幽雅,這一番奏來,倏遠又近,忽沉忽起。其高低轉折之妙,頗有繁星璀璨,夜靜風清意境。此曲詠嘆暗夜星河,具有安神撫驚之效。胡不為耳中聽著,漸漸笑音減小。眼皮沉重,昏昏睡去。她感念前日胡不為好心之舉,知他本心不壞,決意吹奏定魂曲助他回復。
藺得岷面沉似水。看著犯查倒伏在地上的尸體,心中百味雜陳。還丹就在它肚腹中間,探手進去便可拿到。可是,誓既出,便有十條天龍也拉不回來了。學術之人尤忌犯誓,因蒼天煌煌若疏,卻似一張巨大的網,人間一一行盡在其中。
耳邊歌聲如訴如慕,跌宕婉轉,他卻全似聽不著。盯著犯查許久,終于長長嘆了一聲,扭過頭,也不跟趙芙南道別,大步向北南了開去,再不回轉頭來。
胡不為恍然驚醒,身邊卻已無人。
棗紅馬就在后邊十步處悠閑吃草。那兩人卻已不見蹤跡。他看到了前邊道上的犯查尸身,血肉已經凝固。趙芙南的撫神歌曲確具神效,胡不為一覺醒轉后已然心境平和。雖然對適才經歷依然害怕,但怪物已死,那丑陋可怖的怪頭也已經爆裂,前邊所遺之物,也不過如大羊身體,并不如何猙獰古怪。
當下少復心情,想起了回家之事,阿唷一聲連忙跳起。卻從身上掉出兩樣物事。一物如指頭大小,色成橙黃,跟鴿子蛋一般,從胸前滾落,掉進土里去了。一物卻飄飄而下。胡不為將之都拿在手中了,看到那飄著之物卻是一方白綢,上面用綠色之物寫著:“此為犯查體內還丹,有聚魂活命之功,乃人間至寶。務要重重包裹,細心保存,不可外示于人,否則引人搶奪,必有災難。”綢上隱有淡淡香味,卻未留姓名。
胡不為知道是那白衣女子所留,當下遵其留,將還丹拾起,找幾片厚葉重重裹了,放入懷中,拉回馬匹,揚鞭望北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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