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身形搖晃著再次慢慢虛化。苦榕皺了下眉頭,這樣都沒能制得了他,這老者實是平生未遇的勁敵。正屏息繼續追查,忽然間心生警兆,滑步向側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從他肩頭上迅捷無倫過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觸到火焰,然而覺明者卻依然感覺到心底下突兀涌起的一股強烈的灰心喪氣之意,讓他頓生疲倦厭戰的感覺,極想就此停手下來,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還能保持在半里許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減,變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遠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受了對方術式的影響。
到這時,他也終于看明白對方的功法來路了,這是個精修死氣之道的高人,難怪能將氣息隱匿得如此隱晦。而據苦榕所知,天下間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這人修為精深至此,必非無名之輩,可是容家的前輩高人,怎么會突然跑來跟胡炭為難?苦榕在瞬息間轉了數個念頭,卻難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著,手上動作卻也未有停頓,行云流水般幾度折身進退,瞬息便遠離了青色流火的影響范圍。在外人眼中,看來也幾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負面情緒還未祛除,頭頂上方寒氣忽重,一團龐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撲面而至。
“有了!”就在此時,苦榕感知到身后方微弱的氣流漾動,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著兩敗俱傷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詭異,實在難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際露出微小的痕跡。經過前番兩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戰下去必對自己不利,精修尸鬼之道者手段奇詭,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個不小心只怕便會飲恨。因此立刻做下決定,速戰速決,以傷換傷。他有胡炭的定神符,這讓他能夠傷而無損,迅速回復戰力,對方實力雖然超過他,但此長彼消之下,戰局的勝負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頂尖高手對決,會將一切有利于己的因素都考慮在內。
身后傳來一聲悶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飛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對方并無大礙,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讓偏移了。為了這一擊,他也付出了代價,不惟視力被奪,全身也麻痹了,那團冷物臨頂直下,雖被勢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卻仍有部分襲入身體,苦榕感覺自己一瞬間便虛弱了許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氣血被攪得混亂,頭頸間有許多尖銳的針錐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帶著令人恐懼、絕望、哀傷的意念,這是作用于神魂的法術,覺明者體魄雖強,卻也無法阻擋。好在他心志極韌,而且五感皆通,雖受一些影響,卻不像尋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戰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觸聽繼續判斷對方方位,此時連驅祟的阿難及身咒都來不及念頌,操控著勢道分為兩部,一部圍繞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壘,層層防護,一部依然漩渦一般滿場急轉,無處不至。這老者太過難纏,術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極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與所有精擅于死氣的高手一樣,這對手雖然氣血不強,耐力和防護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動詭秘,極難被擊中,這個弱點便被遮掩起來。
“前輩高人,何必和一個小童為難!不覺得有**份么?”苦榕厲聲喝道,瞋開虎目,雖然眼不能視物,但是一股凜然威勢卻分毫未損。
二人的交手說來話長,實際卻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那老人在胡炭頭頂現身,到苦榕引動十里之勢,轟塌飯莊,與他對拼一招,二人各負傷損,也不過是幾個呼吸的工夫,胡炭剛剛醒悟過來念動蟻甲咒,秦蘇更是根本手足無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苦榕喝話過后,也不指望會有什么效果,一邊盤轉殺勢小心戒備著,一邊催動氣血調順經脈,同時默頌善始經的開山三字令,想要盡快驅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狀態,同時暗思脫身之計。
這老者實力太強,眼下自己身邊有婦孺掣肘,并不是個與人對戰的良機,實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讓一城,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將胡炭抱離險地,別讓小童受到傷害,便算成功。
這般想著,也未敢疏了戒備,隨著氣血運轉,咒經作用,身上的虛弱之感迅速減退,頭面的冷刺全被逼除體外,眼睛也朦朦朧朧的開始感覺到光亮了。
便在此時,他聽見渺渺處傳來那老者的聲音:“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況,對他并沒有惡意。”
這聲音似遠似近,初一聽時像在極高極遠之處,然而再聽,卻又如同近在耳畔,讓人完全無法判斷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驚。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說道:“看來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這娃兒的師傅吧,真是難得,在小小一個長社縣,居然還能遇見一位覺明者。”
倏忽間,如有微風過面,苦榕目中的黑翳盡數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許處緩緩顯出了身形,老者兩側肩頭還聚籠的兩團的黑色煙氣,正在迅速散化,從內里暗淡的反光和若實若影的精致圖紋判斷,那本應是一副精致的肩甲。須臾間黑煙散盡,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溫和,再沒有顯露出絲毫敵對之意。
“你的功法有點熟悉,有刀唐平山術的影子……”
胡炭這時蟻甲咒剛剛護滿周身,把頭面腳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發絲兒也不露,正打算繼續加持四件套防護法,聽見了二人對話,便運動蟻甲,在眼窩處空出兩大塊,露出兩個眼睛,像個黑皮白眼窩的猴兒一般,好奇的盯著兩人看。
那老者和師傅對面而立著,嘴唇囁動,顯然還在和師傅交談,可是大概是不欲談話內容被別人聽見,開始用上了束聲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么,多大機密似的,我才不想聽呢。”
其實當然是想聽的。他看見師父臉上的神色先從戒備變得釋然,然后變得凝重,然后是驚愕,然后聳然動容,最后變成混合了尊敬和遲疑的復雜意味陷入到沉思里,心里像貓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說了什么,讓師傅露出這么豐富多變的表情。
正暗暗推測二人可能交談的內容,卻忽然看見師傅的招手呼喚:“炭兒,你過來。”胡炭乖巧的走了過去,不等師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個頭:“師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趕緊把胡炭扶起來了,暗道這娃娃如此乖巧知禮,一時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這不是師伯,你該叫他……師叔祖吧。”說著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師叔祖。”那老人笑著答應了。
這老人看來是和師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為后輩弟子,被引見時見人磕頭當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頭,那干嘛不干脆主動點兒,與其等師傅吩咐,還不如自己先來,還能給人留個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后跟著師傅走,但凡遇人交談,見到比自己年紀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師兄師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搶先磕頭,叫師伯師叔,總歸是沒有錯的,這樣懂事知禮謙恭良順,師傅的面子還不噌噌噌的一個勁往上漲?有徒如此,夫復何求哇,非得讓師傅覺得,收下自己這個徒兒,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這樣的好徒弟,不盡心教導,天人共憤,神明責咎。
心里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一邊聽著師傅說話:“師叔祖有話想跟你說,你好好聽著,他問的話,你有什么說什么,不可有所隱瞞。”胡炭恭聲答是。
那老人便溫聲問了他的籍貫,父母親人,這幾年的經歷,一些尋常的問題,又問他習練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臉色溫和,看起來頗為滿意,他問胡炭:“孩子,告訴師叔祖,你想不想做一個英雄,一個濟危扶困,拯救蒼生的蓋世大俠?”
“想!”胡炭這回答倒是毫不猶豫。
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來,連在一旁安靜聽著的秦蘇都忍不住露齒微笑。在路途中時,她沒少將從師傅那里聽來的許多俠客故事說給胡炭聽,每每說到某俠客在萬眾期待中力挽狂瀾,克擊頑敵凱旋歸來,萬民齊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謝恩的故事,胡炭總會兩眼發亮,不厭其煩的追問細節,他很想往那種被人簇擁愛戴的場面。秦蘇心思不算細膩,并未思索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過于孤單,又頻遭人的冷遇而極盼被人關愛,有種種渴望才生出這樣的想法,她只覺得有些自豪,這小娃娃的俠義心腸全都是她一手影響出來的。
那老者笑道:“你現在還要跟師傅去學藝,想做大俠還是等你長大之后。不過,師叔祖給你留個信物,將來,或許你會有機會成為一個蓋世大俠。”他向胡炭伸出手,溫聲道:“孩子,把你手臂給我。”胡炭依把右臂伸了過去,那老者把他衣袖卷起來,一邊說道:“將來可能會有人來找你,他會憑這個信物跟你聯絡,到時候……”說話間,一眼卻看到了胡炭腕關上鮮紅的字咒,便把話頭頓住了,“咦?扼江咒?這是雍州宮家的秘術,你怎么會有?”胡炭便把前幾日遇到無忌禪師,得到他饋贈的經過說了一遍。那老者低頭不語,說道:“聽說宮家家道式微,自宮乘傲之后便后繼無人,在雍州已經蟄伏修整很久了。也不過是短短百多年,又一個風光一時的中原世家沒落,變得銷聲匿跡了,真是可嘆。”嘆息罷了,轉頭向苦榕說道:“不過你這徒弟運道很高,小小年紀,可學了好幾樣不得了的東西呢。”苦榕微微點頭。
“我會給你留下一枚印記,”老者再向著胡炭說,“它的好處,將來你自會察覺。等你將來學藝有成開始行走江湖了,或許會有人憑借這個印記與你聯絡,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為什么事。你將會有一個選擇,選擇哪條路,屆時你但憑自己的本心即可,成與不成都不會有什么影響,那人到時也會跟你說明的。”
胡炭點了點頭,道:“是,師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開始運勁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處微微泛起亮光,接觸處溫涼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適。
一個小小的黑色印記出現在胡炭肘關,像個小小的圓形圖章,胡炭正仔細看著,突然間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臉色微變,一抖手飛快甩開胡炭的手臂,戒備的向后疾退了數步。
一道濃黑如墨的煙氣從胡炭臂中蓬然爆發,然后迅速回縮,像一團殼膜般瞬間把小童整個人包裹入內。
“這是什么?你哪來的這個東西?!”那老者森然問道,語氣有些嚴厲。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這正是數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將神,據說可以抵御那些看不見形跡怪物的附身。
當下毫不遲疑,又將數日前遇敵的經過說了出來。見那老者似乎對將神頗有敵意,便解釋道:“郭叔叔是個好人,為了救我,他負了很重的傷,若是沒有他的話,說不定我現在早已經死了。”
那老者皺著眉頭思索,嘴里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對胡炭說:“一個人是不是真對你好,日后你才會得知。現在你就做判斷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總要經過很久之后,你才明白人家的心。”這評語,顯然是對郭步宜并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頂撞他。郭步宜一路來盡心盡力護持,胡炭對他是極為感激的。峽谷中與羅門教謝護法一番激戰,那謙和的漢子更是險些把命也丟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并沒有什么值得別人這般舍命圖謀的東西,定神符?還是靈龍鎮煞釘?若是這兩樣東西,當時郭步宜若是出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猶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舍命來幫自己,那么自己連命也都可以交付給他,何況這些外物?這便是胡炭心中的俠義之道。
沉默著,等那老人繼續布完印記,胡炭淡淡的道謝:“謝謝師叔祖。”那老人擺擺手,笑道:“我說了那姓郭的壞話,所以你不高興了,存著怨氣,說了感謝話也是不由衷,不過將來終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的,到時你便會明白我今天說的話了,你年紀還尚不了解人心……呵,有時候,一個人千方百計對你好,不要求回報,連命都可以舍給你,讓你感激他,敬愛他,其實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對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計利用而已。”這話說到后來,語氣竟然頗為蕭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心有觸動。
“孩子,跟著師傅好好學藝,將來我們會有再相見的時候。”
微微搖了搖頭,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變淡,終于虛化。
“我的姓氏是歐陽,將來人問你時,你可告訴他,你的指路人是歐陽馱……”聲音渺渺,倏忽由近飛遠,這句話說完時,已在云天之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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