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來,秦蘇便一直陷在信于不信之中。每日念茲在茲,便只是單嫣當日的輕聲耳語,她琢磨單嫣的說話語氣,猜測她的想法,想要確定那句話內容的真假,被這些念頭思想占盡心力,便對別的什么事都難以上心了。偶爾信念堅定,想道單嫣與己無冤無仇,欺騙自己對她也無甚好處,必不會拿這等重大消息來開玩笑。當如是想時,她的心便抑不住的振奮狂喜,遙想來日或會再有與胡大哥對面相見的時候,便渾身戰栗,滿心都被歡喜和期待填塞滿了,胸口漲痛,幾欲無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這又豈是一個欣喜欲狂或者忐忑難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時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幸存,想必也非自由之身,可能身陷水火,這幾年不知道經歷過怎樣的磨難,現在又忍受著怎樣苦楚,當時整顆心便又沉落下來,被焦灼憂慮填滿,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面,舍己身以代。想那漢子溫和的說話,想他為難的樣子,想當日空山遇敵,他不舍離去而甘心與她赴死的情景,一幕幕一樁樁,清晰如畫,如斯情深良人,眉目猶見同昨日,卻橫遭天厄,蜜意柔情之中凄苦無已,思至深時,寸斷柔腸,心扉痛徹。
偶而理智恢復,疑慮重起來,感覺自己見到的單嫣性情與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這樣的狐貍說出話來,又有多少可信度?別不是她只不過是順口說說,用來試探消遣她的罷?這般想時,便又是突生恐懼,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終究已歿,自己還空望他能復生,這是何等可憐可笑。慘然自哀之下,整顆心空落落的,腦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給出這一切答案的單嫣卻遠赴相州去了,讓她一個人每日里備受煎熬,坐立難安。她每一天都在計算著單嫣的歸程,度刻如年。沒人會想到,在整個勞府之中,她才是最盼望單嫣歸來的那個人。
一姑一侄在房里對燭而坐,小的疑惑不解,大的心思滿腹,俱各不說話了,房里一時安靜下來。胡炭年紀不會有多復雜的心事,只奇怪姑姑為何在知道姨娘回來后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左思右想猜不到緣由,百無聊賴的陪坐了一會兒,便哈欠連天,困意如山倒來,眼皮直有千鈞重,抱著被子頻頻點頭。秦蘇惕然驚醒,連忙安置他重新臥下了,給他掖緊被角,吹熄蠟燭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衣躺下。
只是到得此時,卻哪里還能睡得著,思緒如潮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懼怕,又是期待又是擔憂,全然無法平靜。想得心煩意亂了,想要運功調息一下,壓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時,已變得無比堅韌頑強,道高一尺,魔高百丈,這些時日來一直琢磨著的疑問此時盡數冒出,攔也攔不住,只索罷了。
只等明日天明,她就要去找單嫣問個明白。這件事情如鯁在喉,已經折磨她太多時日了。她還不知道會在單嫣那里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確切的后果,她立刻便感到無比的恐懼,在剎那間勇氣盡消,渾身顫抖,極想就此不顧,只當自己沒聽過這個消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再一次承受傷心失望的力量了,若是這個微弱的希望再被摧毀一次,她就真的萬劫不復。
可是,讓她就這么渾噩下去,不去追尋胡大哥可能幸存的消息,她又怎肯甘心?
選擇是如此艱難,進一步未必便見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卻定是斷崖懸空。
這般左右為難,萬念叢生的,無數想法纏結,心中潮起潮伏,更是再無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時找到單嫣當面,與她一五一十的對辯個清楚。只是單嫣才剛從爭戰中脫身,風塵仆仆的趕回來,還不知道那邊局勢勝敗如何,有無折損,如此更深宵重時候,畢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擾她。
聽著窗外寒風如泣,除了雪粒摩擦的微響,冷松偶爾的搖動,再無半點雜聲,秦蘇又一次感覺到了辰光難捱。一夜不過五更,為什么四更的鼓聲敲過這么久了,五更卻還未到來?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貧病交加還護著一個幼童,那么多辛苦,也未覺得冬夜有這樣漫長的時候。黑暗里竟然聽不見半聲雞鳴,這實在太反常了,會不會是整個長治縣里都沒一戶養雞的人家?還是那些雞偏偏今日不愿啼晨,或者竟然被盜賊全給偷走了?
心中焦灼著,腦里胡思亂想,甚么古怪念頭都冒出來了。一時又暗自抱怨勞老爺,明明對許多事情都考慮得周全無比,卻偏偏忘了在這房間里置個水漏,讓她想看一下刻下什么時辰都難得如愿。
好容易挨到熹光初照,遠處第一聲雞叫響起,聽在耳里簡直如同天籟。而后,遠遠近近的雄雞開始履行天職,長一聲短一聲的,那些高亢的喔聲往時只覺擾人清夢,現在卻感覺說不出的親切動聽。
秦蘇疲倦的合上雙目,緩緩的吐出口氣,聽見外面院子開始漸漸傳來人聲了,初一二人,后五六人,有人哈欠有人咳嗽,有人抬著重物,這是勞府的仆役們開始晨起勞作,燒湯煮茶,準備一早的漱洗用度。
新晨伊始,這意味著,她很快就能見到單嫣了,胡大哥到底是生是死,今日將見分曉。想到這一節,渾身筋肉便又開始難以自抑的繃緊,心頭發顫,心臟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握捏住,隨著慢慢使力壓縮,血液便緊一陣慢一陣的蔓涌全身。
天色終于放亮,風不甚急,無雪無晴,是個平常天氣。明光從窗槅間透射進來,黑暗的房間里各個器物漸次顯現輪廓。秦蘇閉目吐息片刻,少抑住心里的忐忑,整衣而起,看一眼胡炭,見他一腳蹬在被外,抱著小枕頭睡得正香,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孩子,你爹爹或者尚在人間,這對你對我,都是一件無比重要之事。”她默默想道,“今日便能夠知道答案,若消息是真的……只怕你未來的生活要發生重大變化了。”秦蘇幫他把被子展平回來,深深的看了小童一眼,移步走到門前,雙手拿住門閂,感覺到了掌間那異乎尋常的冰冷。她的手指有些顫抖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連帶著身子也微微搖晃。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待情緒稍復,才決然一抽,啟扃走出門去。
門外寒風吹雪,梅華香殘。時而傳來人聲,與平常的日子并沒有什么不同。
屋中置于兩角的暖爐殘炭猶溫,胡炭一直睡到辰時過半還未醒來。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窗槅傳來指甲剝啄聲響。胡炭霍然驚醒,嗯的翻身坐定,手掌捂住臉,大大打了一個哈欠。
這細微的響動靜立刻被窗外捕捉到了,一個小女孩清脆爽利的聲音傳了進來:“胡少爺,該起床了,你要去練功啦!”
胡炭噢的應了,看一眼秦蘇并未在室內,便在床下找到了鞋,披上衣衫跑過去開門。小丫鬟素珠兒端著一個托盤過來,盤上是一個浮雕松鶴的羊脂玉蓋碗,蓋子未揭,卻是香氣撲鼻。素珠兒微屈了一下膝,馬馬虎虎做個襝衽禮,道:“這是老爺吩咐給你做的拔山蓮子羹,你快吃吧,好長力氣!”胡炭笑著向她道了謝,拿起羹碗三口兩口吃了干凈,素珠兒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看,撅嘴道:“你不會慢一點么?這么燙,你吃壞了老爺可要責怪我的。”胡炭笑道:“哪里燙了?就是再熱十倍我也吃不壞!”素珠兒是勞老爺才買來專門伺候他的小丫鬟,漂亮活潑,年歲也相當。她深知自己能夠進入勞府是何等幸運,對老爺交代的事情自是極為著緊。因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不知胡炭身上學有功法不怕冷熱。
胡炭放下湯碗,用手背抹了抹嘴,便一溜煙向師傅住的院子跑去,一路跑,一路扣緊衣扣,他要給師傅請安,順便看看柔兒姊姊的病情。剛折到窗下拿水桶的素珠兒吃了一驚,在后面連連跺腳:“跑什么?!你還沒洗臉吶!回來!我都給你把熱水端來啦!”胡炭朝她作個鬼臉,嚷道:“不洗了!我的臉又不臟!”轉眼已經跑出院門去了。
路上遇到到的仆役似乎都有點匆忙,一個個腳不點地的,一路所見,竟沒半個閑人。這情形可有點兒奇怪,跟勞府以前從容有序的樣子頗不一樣。胡炭猜想到可能是因為姨娘歸來的緣故,勞老爺巴結姨娘,因此督促得仆役們都不敢懶散,當下也未多想。趕到師傅房前,見師傅和柔兒姊姊果然已經起來了,便走進門去,叩了頭。
苦榕剛給寧雨柔推血完畢,胡炭幫著手,又給她喂下一張定神符。眼見著小女孩兒臉上的活色越來越明顯,胡炭也很歡喜。十余天工夫,集六十余張定神符的藥力,終于有了喜人的變化,寧雨柔的身量伸長了一尺,原本干枯黢黑的臉龐已經暈開一圈,彎彎的細眉,長著密睫毛的眼睛,尖俏的下巴,都已漸次向原本該有的形狀舒展。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連著好幾夜能夠沉沉睡去,沒有再含淚呼痛了,顯然以往折磨她的那些病痛正在大幅減輕,這是最讓苦榕感到安慰的一點。
師徒二人相助著,把寧雨柔調理安置完,苦榕便開始考校胡炭的功法進度,這是每日例行的問詢,要了解小童是否用功以及掌握他每日功法的進境。誰知這一問便讓苦榕大吃了一驚,胡炭昨夜里突獲靈光,半醒半夢之間如得神助,將功法里許多原本晦澀疑難之處都舉一反三的理了個通透,苦榕略一詢問,小童隨口便答,竟然無一錯昧。許多術法道理都是胡炭自己推導出來的,答時甚淺顯直白,雖然未如原論那般精準深奧,然而主旨相近,路理符合,終究已算是能夠理解運用了。
苦榕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看著胡炭,隱約生出英雄已老的感觸。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是低估這孩子的悟性,原本他是預計要教胡炭十年,能讓這小童在弱冠之齡觸摸到大修為者的門檻的,這已經是江湖罕見的進步了,沒想到胡炭竟然給他大大的一個驚喜,以胡炭目下的進度來看,只怕這個日期要大大提前。
當下打疊精神,又傳給了胡炭一套行氣功法,囑咐他繼續用功。適逢勞老爺讓婢女送早膳進來,胡炭便跟師傅磕頭告退。等一行人魚貫入房,便轉身出去。寧雨柔因在病中,飲食有些繁瑣,勞老爺倒也未因不喜苦榕而在此項上克扣刁難,選用的藥食都是最好的,花費不貲,更不怕繁瑣,每日調派來專門伺候寧雨柔的廚子仆役嬤嬤就有六七人,只此一點,胡炭便無法不對勞老爺生出感激來。
出門到得庭院,練了一趟功,將昨日所悟再鞏固一遍。心無旁騖的,又將師傅今日傳授的內容演練梳理一次,默默思索其中的道理,忽然想起姨娘已經回來了,自己該當去請個安才是,啊喲一聲,暗罵自己糊涂,收了功急忙去找姨娘,誰知來到單嫣屋前,卻被守門的丫鬟告知,單嫣沒在房中,一個時辰前才剛出門去了,不知去哪兒。
滿懷納悶的回到自己房間,見秦蘇也沒在屋里,連往時影蟲兒一般的勞老爺,今日竟然也沒來羅唣。似乎一天之間,所有人都有了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
這無人陪伴的日子可有些不太習慣,胡炭暗自嘀咕著,喚了素珠兒,讓丫鬟給他準備糧豆,他要去看雪夜獅子照。
雪夜獅子照倒是還在廄中,小黑馬也在,胡炭對這兩匹馬現在是一般的鐘愛,將豆餅分兩撥倒入食槽里,便挨個給兩匹馬捋鬃毛。名駒頗通人性,兩匹馬幾日來和胡炭早已廝混熟了,順從的讓他梳弄,偶爾側頸過來,噗嚕嚕的打響鼻,磨蹭他臉頰,好不親昵。
兩個人在馬廄里呆了好半天,玩得興高采烈。素珠兒年紀又是剛學伺候人,還不大懂得尊卑規矩,加之性格潑辣,和胡炭說話全無半點拘謹,不過這倒是對了胡炭胃口,把她當成個玩伴互相爭執討論著,一起喂馬,一起提水梳洗,叫鬧著,誰也不讓誰。
眼見著天將過午,兩個人才從馬廄里出來,胡炭固是心懷舒暢,素珠兒臉上也是紅撲撲的,眼睛里綻放神采。對兩個孩童而,在如今的時局之下,家家戶戶恓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還能體會這久違而簡單的快樂,是何等難能可貴。
在中庭分了手,胡炭哼著曲兒回到房間,終于看見秦蘇回來了,一襲白衣坐在床上,面向里坐著正在沉思。
“姑姑!你去哪兒啦!我剛才找你……”胡炭話剛說一半,看見秦蘇轉過來的臉上秀目紅腫,臉上淚痕未干,不由得心中一震,只擔心秦蘇受了什么傷害或委屈,頓然止住了話,小臉嚴肅的看向秦蘇,眼里充滿詢問。
“炭兒,”秦蘇展顏向他笑了笑,招手叫他過去。胡炭聽話移步上前,待得近了,他才發覺情況和他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姑姑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雖然明是大哭過一場,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哀苦憂愁的模樣,反而綻著一股從前未曾見過的神采,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姑姑,發生什么事情了?這還是以前那個總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姑姑么?
秦蘇粉頰上淚痕宛然,如梨花帶雨,然而雙目卻異常明亮,透著一股莫名的神光,灼如晨星,明麗嬌妍已極。
“姑姑……”胡炭呆了呆,不想秦蘇一把攬過他的頭頸,將他抱了過去,緊緊的擁在懷中,他感覺到姑姑把臉貼在他肩膀,溫熱的淚水滲透衣裳流淌到肌膚上,姑姑的眉和眼間微微的顫動著,他聽見姑姑喃喃的低語:“太好了!太好了!他還活著!你爹爹還活著!他還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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