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阿奶脾氣暴躁,平素逮著就罵人,這會兒卻異常鎮定,只道:“該干嘛就干嘛,還有甚么好說的?只看昨個兒夜里,狼群從后山腳下經過,偏生繞開了咱們家沒從門前過就知曉,它心中忌憚,輕易不敢招惹咱們。往后你們只在半晌午出門,不到下半晌都回家來。白日里所有人都待在堂屋,別吵胖喵讓它好生睡覺。晚上它睡醒了自會守在院子里,你們也警醒點兒,一聽到它打聲,立馬抄上鐵器出來,就像上回那樣,壯著膽,別怕。”
到了這檔口,還有哪個敢反駁周家阿奶的話?
是周家阿奶頭一個說大雪封山虎狼下山,是她拿出攢了許久的銀錠子提前買了大量鐵器囤在家中,更是她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輕易傷了狼的性命。而更早一些,說要囤積糧食、柴禾和炭的,也是阿奶。更別提,她還斷然拒絕周大囡那些個不靠譜的法子。
偏生,周大囡還沒徹底死心,她好似魔怔了,嘴里喃喃自語道:“留下會死的……一定會死的……我不要待在這兒……我要去青云鎮上找小姑姑……我要去找小姑姑……”
周家阿奶不怕她找死,怕她動搖全家人,聽到這話就朝大兒子看去,眼里滿是森然戾氣,嚇得周家大伯和大伯娘皆齊刷刷的出了一聲冷汗。
周家大伯還在琢磨該怎么收拾這個不著調的閨女,大伯娘抬手又是一巴掌:“要么閉上你的嘴,要么就立馬滾蛋,你看哪個會攔著你去死!!”
說是這樣,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周大囡一直哭下去,她就綁了她堵上嘴把人關到最后頭的豬圈里去,省得見天的礙眼。
不提瘋瘋癲癲的周大囡,周家其他人面色也很不好,倒不是無聊到跟她計較,而是被這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弄得心里憋悶。
又聽周家大伯說:“其實也未必所有去鎮上的人都出事了,這會兒還不知道雪崩到底是啥時候發生的。只一點,那孟秀才的爹娘都沒了,尸首已經被抬回來。”
張里長派出去送信的人,一到雪崩的路段就感覺壞了,立馬回村尋幫手。去了一群人挖了半天,除去那些個被洗劫一空光著身子凍死在雪里頭的人之外,還有就是孟家老倆口。他倆倒是穿的齊齊整整的,不像被洗劫過。推算下來,洗劫和雪崩該是前后腳發生的,估計是前頭結伴去鎮上避難的人剛被洗劫完畢,腿腳比較慢的孟家老倆口就趕了上來,結果一場雪崩下來,全給砸里頭了。
“孟家老倆口?”周家阿奶詫異的抬眼,“他們家也要去鎮上避難?窮得精光,去那干啥?對了,既是雪崩,可是完全沒法子去鎮上了?”
周家大伯略一思忖,說:“倒是沒聽說孟家老倆口出去做甚,只說能尋到的尸首都抬回來了,我怕忌諱,沒敢太仔細瞧。去鎮上的話,倒不是完全不行,雪崩只是一小段路,牛車鐵定過不去的,人的話,過是能過,怕是要費些勁,輕易也沒人敢走,就怕再遇上這種倒霉事。”
再一次,周家上下陷入沉默之中。
這不是單純的說旁人家閑話,而是真正發生在身邊的慘案,非但如此還關系自身。因為頭兩回順利嚇走了孤狼,后頭下山的群狼也沒打周家門前過,周蕓蕓原松了口氣,聽到這一連串的消息也忍不住將心提到嗓子眼。她知道古代命賤,遇上災年更是賤如螻蟻,畢竟沒親身感受過,現在真正遇上了。
這般想著,忽而感覺有人拽她袖子。周蕓蕓回過神來,扭頭一看,是周三囡。
說來好笑,自打那一夜周蕓蕓為了止住周三囡的哭聲,往她嘴里丟了一塊糖以后,周三囡算是纏上她了,就像小尾巴一樣。甭管周蕓蕓去哪兒,她都跟在幾步開外,視線基本不會離開。
這段時日,全家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周蕓蕓心里頭雖有成算,到底年歲擺在那兒,不方便多說。阿奶安排得本來也很周到,她思來想去,索性將弟弟周大金和堂妹周三囡帶在身邊,不圖旁的,將他們安撫好,至少別給家里人添麻煩。
因而,這會兒見周三囡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周蕓蕓便開口問道:“怎么了?”
“二姐姐我告訴你,大姐姐先前老是偷瞄孟秀才,還說將來要嫁給他,說泥腿子配不上自己。”周三囡壓低了聲音,在周蕓蕓耳邊小聲說道。
可這會兒全家心里都揣著事兒,屋里一片安靜,周三囡再小聲,還是讓身畔的人聽了個正著,原本神神叨叨念個不停的周大囡瞬間就清醒了,霍的站起身,就要朝周三囡撲去:“我打死你個碎嘴的小蹄子!哪個說要嫁給他?我才不會嫁給一個沒爹沒娘的窮酸秀才!我要過好日子的!”
要是周大囡沒有任何反應,估計周家上下聽過也就罷了,畢竟只是小孩子家家隨口一說。周大囡擺出折服氣急敗壞恨不得立刻上前撕了周三囡的模樣,實在是令人無法不多想。
這孟秀才……
周蕓蕓想了好一會兒,才從原主記憶里挖出了丁點兒信息來。
說起來,楊樹村也算是塊寶地,小小一個村落里竟有兩位秀才。其中一位已過花甲之齡,也就是拿了周家阿奶五文錢,給周蕓蕓取了如今這名諱的老秀才,另一位就是方才他們所說的孟秀才了。周蕓蕓依稀記得那位孟秀才比周大囡大不了兩歲,去年剛中,還盼著緩兩年再下場考試,好搏個舉人功名來。如今孟家老兩口全死在雪崩之中,他守孝三年,是趕不上下屆科舉了。
除此之外,只記得孟家格外得窮,家里沒兩斗存糧門窗關不住風。
看周大囡平日里的做派,還以為她是想嫁給鎮上的有錢老爺或者大戶管事,沒想到志向挺高,竟想給孟秀才做娘子,等他飛黃騰達了做官太太?
思量之間,周大囡已經對周三囡動手了,周蕓蕓忙上前攔人。甭管這事兒是否屬實,也沒得為了兩句戲毆打堂妹的。
眼見周蕓蕓出來礙事,周大囡越是氣不順,怒道:“你讓開!讓我撕爛她的嘴,看她還敢不敢亂說話!”
周蕓蕓皺了皺眉:“三囡才多大?你和她計較甚么?哪怕說人是非不對,你仔細教她,做甚么兇神惡煞?這般情態反倒像心虛。”
周大囡氣得不輕,指著周蕓蕓的手都在抖。
她是想嫁給孟秀才,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不說,長得還好看,既白凈又儒雅,一身書卷氣,跟村子里那些又黑又壯的莊稼把式大不同。尤其村里人都穿短衫,只他著穿長衫,頭戴四方平定巾,只遠遠瞧見就讓人臉紅心跳,想不被吸引都難。
可誰能想到,一夜之間,他爹娘沒了,他家就在老林家隔壁,他敞著院門也沒讓狼咬死,反而雙親遇上雪崩……這孟秀才命也太硬了。再想到三年一屆科舉,能中的有幾人呢?七老八十還有人在考,真跟了他能不能享福還不好說。
周大囡本來就現實,思及此,她死心了。
憋了半天也沒想到怎么反駁,索性氣急敗壞道:“反正他如今配不上我了。”
周家阿奶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哼了一聲:“他爹娘全死絕了也不會看上你,把心放回肚子里罷。”
好賴是個讀書人呢,還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如今是冬日里不好尋摸差事,等回頭開春了,大不了拍拍屁股離開村子,直接往鎮上去。雖說要守孝,可去鎮上擺個小攤子替人讀寫書信又沒關系的,再不然幫著有錢人家或者私塾、書局謄寫書卷也成,左右不會餓死。就算是災年,他家窮得叮當響,爹娘全給活埋了,有張里長在,也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村里唯二的秀才餓死。
周大囡臉上青青白白,既覺得羞惱,又有些氣急敗壞。她不敢和阿奶嗆聲,見周三囡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心一橫,伸手在周三囡的胳膊上狠狠的擰了一把,而后轉身就跑出堂屋回了自個兒屋里。
周大囡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疼得周三囡捂住胳膊嚎啕大哭。旁邊周蕓蕓也看傻眼了,她是真沒想到周大囡會這么干,還想著就算真的要尋人出氣,也該尋她才是,結果周大囡將柿子要挑軟的捏貫徹到底了。再看周家其他人,甭管是大房還是二房皆黑了臉,尤其是二伯娘,恨不得跟上去甩她兩個大耳刮子,轉念一想她跑了也好,見天鬧看著就煩。
周蕓蕓在心里長嘆一口氣,如今外患那么多,自家人鬧起來像甚么話?她懶得說周大囡的是非,只得轉身去去哄嚎哭不止的周三囡:“三囡不哭了,我拿糖塊給你吃好不好?”
吃貨瞬間收聲,雙眼濕漉漉的看向她。
“好。”
雖然停了哭聲,手還捂著胳膊,瞧著是疼得很了。
周蕓蕓伸手在周三囡頭上摸了摸,起身回堂屋后頭取了糖罐子來,給周三囡一塊,又順手給周大金一塊,然后抱著糖罐子緩緩道:“熬過這幾天,日子總會一日好過于一日。等開春了,讓胖喵去山里多打些獵物來賣到鎮上,有錢還買不回糧?再不然索性天天紅燒肉,還能餓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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