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除了李茜,每個人都知道餓死鬼是什么樣的——它壓根談不上男女老少,根本就不是個人形,瘦骨嶙峋,大腹便便,一人多高,上肢如螳螂。
林靜和郭長城看向她的表情立刻充滿了疑惑,斬魂使一如既往地散發著他無與倫比的嚇人的存在感,李茜畢竟涉世未深,城府不夠,她覺得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全都表情冷漠,全都揶揄地窺視著她,全都知道她自以為隱蔽的秘密。
這讓她恐慌起來。
趙云瀾把聲音放得更低,幾乎降低到了耳語的水平,他說:“我剛才說的話是騙你的,人的記憶確實會模糊,尤其是受到驚嚇并且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也是為什么有時候目擊者提供的信息并不準確。那東西嚇到你了,你的大腦認為自己無法承受這種恐懼,于是出于自我保護,你的記憶有了一瞬間的空白,而后想象會自動填充那段空白,所以你脫口而出的,只是你想象出來的……最害怕的東西。”
郭長城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正在經歷的不是什么“例行問話”,而是一場真正的審訊,而他愚蠢又敏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卻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
他快被一邊不動如山的斬魂使和這迫人的審訊節奏壓得喘不上起來了。
李茜的臉色由慘白轉向灰敗。
趙云瀾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現在能告訴我,為什么今天早晨想從八樓跳下去嗎?”
李茜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昨天一宿沒睡著吧,你跑上樓頂的時候,是不是有一瞬間在想,如果你豁出去死了,就什么也不怕了,以前無論發生了什么事,都能一筆勾銷了?”趙云瀾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又像冷笑、又像唏噓的表情,“小姑娘,我比你大幾歲,叫你一聲孩子——很多像你一樣大的孩子都覺得自己不怕死,因為年輕,所以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死亡,尤其你又是一個……性格那么強硬、那么有決斷、那么沖動的年輕人,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畏懼死亡。”
李茜本能地反唇相譏,但聲音卻微弱得很:“你……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怎么知道別人不理解什么叫死亡?我明白那種感覺,我親眼見過!頭天還在一直說話的人,一轉眼,就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蜷縮成了一團……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慢慢的……慢慢的變冷,變成一具尸體,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你再也找不到她去哪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
“李茜。”趙云瀾打斷她,“你理解的、懼怕的東西并不是死,而是分別,你只是接受不了奶奶突然離開你而已。”
整個審訊室里一片沉默,李茜的身體像秋風卷起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趙云瀾再次開口問:“那天夜里,你在學校門口看見的,跟著你的同學的那個影子,它……她是不是年齡很大,穿著一身棉布衣,頭上還帶著個假發髻?”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立刻從疑惑轉成了震驚。
李茜短促而嘶啞地發出了一聲尖叫,五官似乎已經扭曲了,露出一個駭人的表情。
她瘋了么?郭長城目瞪口呆地想,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當他回頭去看自家領導的時候,他看見趙云瀾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好像很想去摸一根煙叼在嘴里,在盡量忍耐著。
趙云瀾的目光深邃而安靜,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以及他那身已經發皺、但依然雪白的襯衫上,他看起來突然有點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趙云瀾從兜里摸出了一張照片,是一個老太太的遺照,慈眉善目,嘴角含笑,面容安詳。郭長城看了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就是那個在最危險的時候撲過去擋在李茜病床前的老太太。
趙云瀾把照片推到李茜面前,十指相抵,撐在自己因為連續加班已經冒出了一點胡茬的下巴上:“這是王玉芬女士,生于1940年春,上個月底去世,死因是誤食口服用降血糖藥。”
李茜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遺照,郭長城簡直懷疑她的眼睛要脫出眼眶。
趙云瀾繼續說:“你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與她的感情非常親密,為了她動用輪回晷,把一半的壽命還給她,之后她的智力慢慢消退,也一直是你在照顧,我的同事告訴我,你在網絡上的消費記錄,幾乎全是老年用品,而根據醫生的說法,即使她的智力減退之后,也從未表現出對任何人的攻擊性——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么東西讓你覺得,老祖母死后會害你?你為什么那樣害怕她?”
李茜像是成了一具人形的蠟像。
趙云瀾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柔和,就像是給幼兒講睡前故事一樣:“為什么不說話?李茜,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不說實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說實話的機會了,你想要解脫,可是你永遠也不會解脫,謊永遠是謊,草率地背上,就一輩子也卸不下來。”
今天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和他說過差不多的話。
李茜呆滯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抬起來。
趙云瀾的上身微微往前傾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同事告訴我,通過輪回晷鏈接的兩個人,會同生共死,而現在奶奶去世了,你還活著,那么她多半死得陽壽未盡,我一直想不通,這是怎么個陽壽未盡法,是陰差出了差錯,還是有人非法拘了生魂?”
“后來我發現自己真笨啊,明明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連著她生命的輪回晷和她意外斷開了,對,也就是說,給了她生命的那個人,親手殺了她。”
“智力退化的老人會像孩子一樣,沒出息,也饞,喜歡抓放在家里的小零食吃,你告訴我,那瓶降血糖藥,是誰放在她常常去吃的糖盒子旁邊的?”
審訊室里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幾秒鐘之內,李茜的臉上先是極度的驚恐,那種驚恐就像是一個不停被吹大的氣球,而后在膨脹到的時候突然爆裂……她表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靜了下來。
郭長城屏住了呼吸。
他聽見李茜有些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的沉默,那女孩輕聲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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