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沉默了更久的時間,再次承認了:“對。”
“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第二個人。”趙云瀾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有一瞬間,表情難過得難以自抑一般地扭曲了一下,然而僅僅是電光石火,他就恢復了正常,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別人的錯覺,而他的話音卻停頓了片刻,聲音沙啞地繼續說,“我不愿意懷疑你,當我努力推敲那段生硬得巧妙的記憶,猜測到底是誰在刻意誤導我的時候,根本就沒把你考慮進去。”
沈巍依然一副要成仙一樣的表情端坐在那里,手背上卻突然爆出了猙獰的青筋來。
“第二次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是在女媧后土大封的大封石前。”趙云瀾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里面大多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事,女媧只是曇花一現地出現了一剎那,留下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那兩句話非常巧妙,每一個字都在暗示,當年的事是一場悲劇,悲劇的源頭就是神農。”
趙云瀾說到這里,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可是這次你運氣不大好,之后我遇到了鬼面,他無意中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里面有女媧全部的記憶’,女媧全部的記憶,難道就只有兩句話?我當時很混亂,沒反應過來,甚至問了一句我左肩魂火和神農的關系,鬼面當時的反應……就像是我本該知道什么一樣。”
“后來他揚聲大笑,本想和我說什么,那句話卻被你強行打斷,現在想起來,他大概那時候就聽出來,連大封石里的記憶也被你做過手腳……只不過我猜這次你不是胡編,而是刪去了一些,刻意留下了一些。”
沈巍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時天已經近了黃昏,屋里沒有開燈,光線暗淡了下來,這男人就像是供在廟里的那些無悲無喜的神明。
“可是我依然下意識地把你剔除了懷疑的范圍,即使直覺已經給我指明了方向——你說我是不是有點缺心眼?”趙云瀾嘆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二逼是聰明人的謙遜自稱,現在才發現,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二逼。”
“我懷揣著對神農的滿腔猜忌,見到了那老頭……嗯,那是神農本人么?”
“不是,神農已經死了,”沈巍說,“那只是他活著的時候留下的一個幻影。”
“怪不得,被人一刀從頭砍到底都能笑得那么喜慶。”趙云瀾感慨了一句,對沈巍伸出手,“水龍珠——我是說那片鱗,現在能還給我嗎?”
沈巍遲疑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了那片水龍珠化成的鱗片,放在茶盤旁邊。
趙云瀾兩根手指把它夾起來,翻來覆去地觀察了一會:“像是蛇鱗……是伏羲的還是女媧的?”
沈巍好像成了個自動服務器,有問必答:“是女媧。”
“水龍珠把我帶回了十一年前,我跟蹤了神農藥缽,下了黃泉,就看見了你,你和附在我爸身上的藥缽你來我往,看起來都覺得對方很不順眼,我當時就覺得,你的表現簡直就像個陌生人。”
“我不肯相信那是真的,然而又感覺那就是真的,于是去鬼城買了一本書——正是前兩天我追查過出處的那一本,當時鬼城的雜貨鋪老板娘告訴我,那是十一年前我自己買走的,果然,那本書的存在,就能證明我看到的一切是發生過的。”
沈巍皺了一下眉。
“那本書的名字叫《上古秘聞錄》,我在去昆侖山巔之前看過,如果不是它,我可能壓根不會上昆侖。”趙云瀾放慢了語速,他忽然很想抽根煙,于是沉默了下來,用打火機在桌上輕輕地磕了磕。
小小的火苗躥了起來,點燃的一瞬間,燃燒煙紙的聲音分外明顯。
“那本書當時就在我身上,但是當我被水龍珠帶回到十一年前的時候,它變成了一卷空紙,因為那個時空又有一本一模一樣的《上古秘聞錄》,等我被你帶回來的時候,它就消失不見了——對,我還沒問,你怎么把我帶回來的?”
“斬魂刀能破開一切。”沈巍伸出手指,輕輕地在趙云瀾眉心點了一下,透過沈巍的瞳孔反射,趙云瀾看見自己額頭上有金光一閃,只聽沈巍說,“你的魂魄上有我的標記,只要我的時間足夠,我就能找到你。那本……《上古秘聞錄》怎么了?”
“書里的字跡在十一年前消失了,變成了一卷白紙,被我丟進了十一年前的忘川水里。”趙云瀾說。
沈巍看著趙云瀾,以他的心思機巧,此時已經明白了神農做了什么。
“神農一方面提示了我要小心你,一方面交代了我一件事——并不是他最后想說的那一段,而是我被水龍珠帶走的時候就開始暗示的,他在暗示我‘輪回’這兩個字。”
沈巍沒吭聲,趙云瀾徑自接下去:“你看,我買了書,若干年后發現了它,看完以后心里疑竇叢生,去追尋它的來歷,查到買主是我自己,而后被送回十一年前,我自己真的買了那本書——這就是一個首尾相接的輪回。而離開這個輪回之后,《上古秘聞錄》就消失了,它永遠地留在了那個輪回里。在巨大的球面上生活的人走不到邊界,圍繞著固定的圓圈旋轉的路徑是無窮的,輪回中生則死、死則生,生死沒有了本質上的分別,也就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死’,這也暗合伏羲八卦的想法。”
沈巍忽然低了一下頭,忍不住有些自嘲地笑了:“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
趙云瀾側頭吐出一口煙圈,靜默不語。
“所以你那時候就知道,大神木里粗制濫造的假記憶絕不是神農做的——先圣就是先圣,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當年留下幻影、女媧蛇鱗和口述的秘聞錄時,恐怕就已經算到了現在的事——環環相扣,首尾呼應,這才是三皇之首的手筆。”沈巍輕聲說,“我果真是比不上他。”
趙云瀾在一陣白煙里瞇了瞇眼,拎起茶壺,給沈巍又倒上一杯茶:“不,你們只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而已。其實大神木里的‘我’,在舉起旗幟叛逆造反的時候,心里那些悲憤與桀驁,都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吧?”
沈巍無意識地端起紫砂的小杯,湊在鼻尖嗅了嗅,也不知聞出了什么子丑寅某,末了,他苦笑了一下:“只是恨我沒能早生早開智,到底還是沒能趕上那場神魔大戰。”
趙云瀾拎起水壺,在茶壺里續上熱水:“騙了我這么一大圈,現在能告訴我實情了嗎?”
沈巍低聲問:“你真想聽?”
趙云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親口說,無論怎么樣,我不會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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