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主咧著嘴瞪著眼,好懸心臟病過去。
看看柜臺上葉二爺給找的一毛三分錢以及一張收貨單據,他眼淚差點下來。
那可是元青花啊,擱早了能換四九城一處大宅還能落四個丫鬟。
而如今只有一毛三分錢,那五厘錢都沒個找。
“同志,剩下那五厘您需要點兒什么?”
葉二爺示意了身后的貨柜道:“煙火、香煙以及糖球啥的”。
賣主心都涼了,哪里還有心情選東西,直勾勾的看著葉二爺,好像在看殺子的仇人。
小燕看著對方不說話,挑了挑眉毛道:“同志,咱們這兒有早上剛做的鹵貨,您來點兒不?”
賣主聽見小燕這話都要死了,我都啥樣了,元青花換了一毛三,現在這一毛三你都不打算讓我拿走啊!
葉二爺也是有些咧嘴地看了看小燕,這孩子咋這么會撒鹽呢。
“好!”
“好!好!好!”
這賣主一抹臉,將柜臺上的錢往小燕的面前一推,豪氣干云地說道:“都換成鹵貨,我要下酒!”
說完這句話,這位又沖著身后相熟的人拱了拱手道:“今兒算是我破而后立的日子,從此與這舊社會算是劃清了界限,應該好好喝一壺!”
“好!”
屋里人和屋外看熱鬧的都給這位叫了好,只是不知道他們心里是在給這位鼓勁兒還是在給他們自己鼓勁。
小燕接了錢,手腳麻利地給切了鹵貨,用油紙包了,麻繩捆了,雙手遞給了那位。
賣主接過來,咧著嘴,使勁兒笑著,眼淚在眼眶里含著大步出了門,好像手里拎著的不是鹵貨和單據,而是免死金牌。
有了頭一份,就有第二、第三份。
“您瞧了,西周的青瓷四系罍”
“嗯,跟上周的一個價,二斤不到,給您算一毛錢”
“嘶……我賣!”
……
“看看我這件,西漢的彩繪鋪首博山蓋陶壺”
“嗯,確實是稀罕的,挺沉實,嗯,四斤半,給您算兩毛三吧”
“嘶……您……您……算了,給我換鹵貨,我也要喝酒!”
……
“來~來~讓一下我這件個兒大!漢人形足雙耳洗”
“嚯!青銅器二十六斤半,一塊一毛錢”
“于麗!把這破玩意兒放遠點太礙事~”
……
看著自己的寶貝被送去了后院,這些人或是嘆氣,或是抹臉,俱是一副悲傷的表情。
而隨后換來的錢不是買了鹵貨就是換了火柴香煙等物品。
拎著這些東西出了門來,彼此相看一眼,都覺得可笑。
珍品跟贗品一個價,青花瓷沒有青銅器值錢,啥都是論斤賣,賣的錢都不夠吃一頓飯的。
想想這么多年寶貝著的東西,祖輩珍惜著的東西,到他們手里都成了個笑話。
而他們本身在圍觀眾人的眼里又何嘗不是個笑話。
青銅器、陶瓷器、佛造像、玉器、金銀器、錢幣、書法、繪畫、繡織、文玩……
二爺手腳麻利,眼神銳利,東西一上手基本上就能斷定好壞。
不過好壞都無所謂,是東西就收,價格已經壓到最低了,愛賣不賣。
于麗跟二爺配合的也很默契,好東西直接送倉庫了,出來的時候撿著一個老彪子準備好的碎瓷砸一下,后來忙起來都不砸了,沒時間。
有贗品的也都留著,二爺早給準備了一間庫房存放,李學武早說了,這些贗品也是有價值的,他想著李學武說不定又有什么壞主意呢。
平日里也是有來賣東西的,就是沒有今天這么多,而且看樣子有越來越多的架勢。
也許是這邊人多熱鬧,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這邊回收舊物件,還給開收貨證明。
那收貨證明是啥意思?
就是給你個證明,讓人家知道你與舊社會的東西分割開了,將那些糟粕真的送進垃圾堆了。
上午的時候也不僅僅有這些賣自己家里東西的,上次來的販子,那個老頭也來這邊轉了轉。
葉二爺瞧見他了沒說話,待了一會便離開了。
而后又有幾撥人前來打探情況,見回收站真的是當廢品回收的,這些人也是沒說什么就走了。
趕到中午了,人就要少了的時候,回收站里迎來了大戶。
十幾輛自行車,二十多個年輕人,手里都或多或少的拎著些東西。
屋里人一看這些小年輕的穿著,再看他們袖子上的紅布,全都往邊上站了,給他們讓出進屋的位置。
而站在柜臺后面的葉二爺則是抬了抬眉毛,微笑著招呼道:“同志,有什么廢品要賣的嘛?”
為首的小年輕手里拎著個臂力器,打量了葉二爺一眼,又環視了屋里眾人一眼,舔了舔嘴唇,微微抬了抬頭,問道:“收廢品的?”
“是”
葉二爺也知道這些小崽子不好惹,態度不卑不亢,但也顯露著客氣。
“我們這兒是公家單位,只收廢品,有舊貨維修后也會售賣,不過都是在供銷社和街道所備案了的”。
一聽葉二爺提到了供銷社和派處所,為首的小年輕橫了橫下巴,將手里的臂力器遞給了身邊人,又從身邊那人的手里接了一個佛像隨手扔在了柜臺上,示意二爺去看。
葉二爺挑了挑眉毛,拿起那佛像看了起來。
屋里眾人屏氣凝神,看著這些小年輕的要干啥,也想看看這回收站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怎么個收法。
小年輕帶來的那些人也都看著葉二爺,眼里躁動著,挑釁著,好像一不合就要鬧起來似的。
葉二爺倒是沒怕這個,端詳幾下便將佛像放回了柜臺上。
“四臂觀音像,鎏金工藝,宋的”
“送的?呵呵~”
為首的小年輕輕笑一聲,隨后看了一眼身后跟著的那些人,轉回頭對著葉二爺說道:“你甭管我這東西是怎么來的,我問你,它值多少錢!”
葉二爺看著這個棒槌的屌樣也是不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解釋,宋的就送的吧。
“溜金的,不值錢”
葉二爺一邊解釋著,一邊觀察著對方的態度。
剛才這些人進來的時候葉二爺就覺得這些人來者不善,又是拿這個玩意來試探他,目光里別有深意,怕不是被這些天的熱鬧引來的。
“表面這點金子就沒有刮的必要了,我給您按青銅器的價格稱,稱完再給您添點”
“啥?”
小年輕的微微皺眉,隨后眼神玩味地看著葉二爺問道:“青銅器?也是古董?”
“當然~”
葉二爺點了點頭,微微瞇著眼睛說道:“今天這玩意兒收的多,都是這個價”。
小年輕的笑了笑,吊著眼睛很是張狂地示意了葉二爺一下,表示可以稱重了,同時也意味深長地問道:“看來今天沒少收啊~”
“還行吧,干的就是這個買賣”
葉二爺嘴里說著,手已經將那佛像放在了稱上。
“三斤六兩,按青銅價給您算一毛一,溜金再給您加四分錢,湊一毛五分錢”。
“多少?”
小年輕一聽葉二爺報價不由得一愣,隨即瞪著大眼珠子問道:“你說的是一斤一毛一還是……”
“一共一毛一”
葉二爺很是認真地強調道:“本來我們是不收這玩意的,可煉鋼廠需要材料練鋼,是金屬就要”。
說完便將那金佛隨手從后門扔了出去,那邊堆著一堆青銅器。
小年輕目瞪狗呆地看了二爺也一眼,目光更是順著金佛飛出去的軌跡落在了那一堆青銅器上面。
他們抄人家的時候也不是沒糟踐過好玩意,可像是這么糟踐的還真是頭一次見著。
他想了,就算是這玩意再不濟,可也是帶著點金子的,而且人家都說這玩意是古董呢,值錢呢。
這特么個值錢……值一毛五分錢,艸!
小年輕的再看了一眼后院堆著的破銅爛鐵,心里知道這處回收站真的是收破爛的了。
先前聽來的,說這邊掛羊頭賣狗肉純屬扯淡,他們準備的東西也沒了用處。
這么多人看著,身后的弟兄們看著,他好尷尬啊。
葉二爺給開好的條子和一毛五分錢放在柜臺上,小年輕的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們根本就不是奔著賣東西來的,拿這條子和錢有個……不對!
這錢暫且不說,這條子好像是有用啊!
小年輕的眼睛一亮,抬起頭看向葉二爺問道:“只要是在你這賣了破爛你就給條子?”
“也不是”
葉二爺在對方微瞇的眼神下解釋道:“主要還是這么些個玩意,你們當他是個寶,我們不是,為了省的有糾紛,才給你們這個條子,以后別來找我們”。
小年輕的好像也明白了什么,笑了笑,示意了后院堆著的“破銅爛鐵”問道:“這是賣給煉鋼廠的?那瓷器啥的呢?”
“玻璃廠,也有可能是改一下,重新上畫,直接做咸菜壇子”
葉二爺微微昂了昂頭,很是自信地說道:“玉器都是要交給總公司來處理的,剩下字畫書籍啥的都重新造紙”。
說完從貨架上拿下來兩本書,一本是紅色皮兒的文選,一本是紅色皮兒的語句錄,示意小年輕的看一看。
又拿了幾個金屬和陶瓷的像章,都是能別在胸口的,讓這些小年輕的看。
小年輕驚訝的看了一眼葉二爺,隨后拿起文選看了看,又看向葉二爺問道:“這是……?”
“舊紙回收再利用”
葉二爺照著李學武交代的話忽悠道:“這就叫將舊社會糟粕化為新時代的精華,是咱們共同的努力結果”。
小年輕一聽葉二爺這么說,眼睛更亮了,他們就聽不得這種鼓勵的話,一聽就上頭。
“你說的對啊!你們做的好啊!”
小年輕的說完拍了拍柜臺上的兩本書以及一堆像章高聲喊道:“打碎打碎舊社會糟粕,創造新時代精華”!
“打碎打碎舊社會糟粕,創造新時代精華”!
“打碎打碎舊社會糟粕,創造新時代精華”!
……
他喊,他帶來的那些小年輕的也跟著喊,給剛解釋完的葉二爺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們要干什么呢。
這群小年輕的喊完,為首的這位招了招手,從身后那些人的手里接過好些玩意兒一股腦的放在了柜臺上,隨后沖著葉二爺說道:“幫我們把這些舊糟粕換成時代精華”。
葉二爺眼睛微微睜大,隨后笑著點頭道:“你我共同的努力啊~”
為首的小年輕自豪地笑著,將柜臺上放著的條子夾進了語句錄里,沖著身后的年輕人喊道:“我要將這本書夾滿舊社會糟粕的送葬符!”
“好!~”
……
葉二爺正在給于麗稱重好的東西打條子算賬,一聽小年輕的話,手里的筆差點掉地上。
他就是個收破爛的,沒想到這些小崽子還挺能整景,他寫的條子成了這么個代表意義。
就不是不知道閻王爺沒收到這些東西會不會告他詐騙。
這些“破爛”值不得多少錢,可沒有書貴,所以這些小子們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兩本文選,四本語句錄,七八個像章,不過都是興高采烈,紅光滿面的。
店里和店外圍觀的人見這些小子如此,便都知道接下來怎么做了。
古董賣了錢,多的都要了一本紅皮書,少的就要一枚像章,或者添錢買書,再沒人要鹵貨了。
這就是個時代的意義,有的時候金子貴,有的時候古董貴,有的時候表象的東西更貴,更保命。
門口那些小年輕的上了自行車,手里拿著紅皮書,胸前帶著別致的像章,嗷嗷叫的沖出了胡同后。
小燕從門口回來,小聲沖著二爺說道:“他們剛才說要去找糟粕,還要告訴別人來這邊換時代精華”。
二爺了然地點了點頭,心里也是落下一塊大石頭。
他現在明白李學武當初為啥死咬著價格不松口,只按破爛收古董,剛才這一關就是李學武早就算到了的。
貨架上的紅皮書,各種造型獨特的像章都是外面沒有的,老彪子不僅準備了這些個,還搞了一批往車子上掛的金屬標志,下午就拉回來,那個掛在自行車上更拉風。
今天化險為夷不僅僅讓回收站一戰成名,還讓來賣“破爛”的人放下了心。
那些小崽子都來這邊處理糟粕,他們為啥不能。
尤其是這邊給開的條子,要是學著這些人夾在紅皮書里,誰敢說他們不忠誠!
現在路已經被蹚出來了,就看誰跟的快了,只要把這些古董都賣來這邊,就能換書,換證明條子,他們就是新時代的人了。
于麗手里忙活著,腦子卻是怎么都想不通這個道理,明明都知道這些東西是好玩意兒,為啥還要來換書。
她可知道這些書和像章早就被彪子拉回來了,一直在庫房里放著來著,也是最近幾天才擺上貨架的。
跟回收的書籍舊畫根本沒有關系,收上來的字畫可都在庫房里存著呢,二爺現在每天晚上都要忙很久,就是清理一白天收上來的這些東西。
于麗不太懂這些半大小子們的口號,也不大懂他們喊的啥意義,只知道李學武又在搞事情。
——
“我是清白的!”
“說!你再說!你個大騙子!”
婁姐手指著李學武,咬著牙說道:“你幾點從家里出來的,清白個屁!”
李學武從炕上坐起來,一邊穿著褲子一邊說道:“十一點出來的,家里有事呢”。
“混蛋!你還騙我!”
婁姐從炕上伸出腳踹了李學武一下,嗔怒道:“上午老彪子來取錢我還問他,他說你早上跟他差不多一起走的!”
“他嘴里哪有準話!”
李學武抱委屈地說道:“你還不知道他的,一個屁仨慌,滿嘴跑火車,跟他舅舅都是那個德行,就好鬧著玩,準忽悠你呢!”
“我信你個鬼!”
婁姐見這人都這樣了還不認錯,還跟自己狡辯,咬著牙跳起來就要撲過來。
李學武曾經也是個灌籃高手,打籃球也是有技術的,但再好的技術也架不住婁姐帶球撞人啊!
“你再這樣我這衣服可就不穿了!”
“我怕你啊!”
婁姐站在炕上瞪著李學武怒道:“你說!你這一上午都干啥去了!”
“聽戲去了!”
李學武扯了扯嘴角,又無奈又認真地跟婁姐解釋道:“最近我比較喜歡京劇……”(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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