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過山海關,車廂里的溫度頓時就上來了,有乘務詢問了旅客的意見,幫忙打開了窗子,讓溫暖的春風吹進了車廂。
沒錯,這個年代火車是可以開窗子的,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吹進來的風都是暖的。
李學武坐在軟臥車廂里寫著遼東之行的談判報告,這就是沒有專職秘書的不方便了。
如果彭曉力還跟著他,那這些材料應該是由秘書來寫,領導修改的。
不過這種強度的材料對于李學武來說并不算什么,就當是打發車上無聊的時間了。
“呦,偷摸努力學習呢?”
包廂門口傳來了一句調侃,李學武不用抬頭看都知道是誰來了。
“努力是努力了,門可敞開著呢,誰偷摸學習了?”
他笑著抬起頭招呼道:“剛去廁所的時候,路過你們包廂,李雪還說你睡著呢。”
“我這一上車就困,腦袋暈沉沉的。”
景玉農一屁股坐在了李學武的對面床鋪上,那里住著隨行的干事,這會兒躲出去了。
“找你說會兒話,省的睡太長時間,腦子都成漿糊了。”
“您有秘書幫忙,我可忙著呢——”李學武手里的鋼筆不停,寫著心里早就編織好的文字,報告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氣呵成。
景玉農最佩服他的就是這一點,天生的筆桿子,說胸有成竹都不為過。
“要不我讓李雪幫幫你?”
“您讓我把材料寫完就是幫我了。”李學武好笑地說道:“那是我們家大小姐,我哪敢用她啊,再給我糊弄了,我找誰說理去啊。”
“且,誰愿意給你寫似的。”
這會兒拎著暖瓶端著茶杯進來的李雪一撇嘴,嘀嘀咕咕地說道:“累你也是自找的。”
“你們是來搗亂的吧?”
李學武瞥了妹子一眼,沒搭理她,卻看向了景玉農問道:“要不我給你們騰地方?”
“瞧見沒,煩咱們了。”
景玉農扭著臉沖李雪挑了挑眉毛,又瞥向了李學武,怪聲怪氣地說道:“現在啊,咱們也不管經濟了,更沒有實際影響力了,確實招人煩呢。”
“哎呦!怎么這么酸啊!”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卻好像遮了似的,看向李雪質問道:“這是茶啊還是醋啊?”
“毒藥——哼——”
李雪既見不得兩人湊在一塊膩歪,更見不得他們當著自己的面眉來眼去的打嘴仗。
就算是她,也聞見空氣中飄著的幽怨味道了,這話聽在耳朵里不得不讓她胡思亂想。
可惜了,就是沒有證據。
廠領導之間會開一些玩笑,有的玩笑在他們聽起來甚至有點露骨。
但是,這在領導的圈子里很正常,沒人會大驚小怪的,早就習以為常了。
“我親妹妹泡的茶,就算是毒藥我也得喝啊,”李學武感慨著挪了挪茶杯,看向了對面的景玉農問道:“您也改喝紅茶了?”
“最近胃口不舒服,不敢喝綠茶了。”
景玉農望著窗外的景色,淡淡地說道:“紅茶挺好的,養生又養胃。”
李學武停下手里的筆,詢問的目光飄向了妹妹,想問問她景副主任這是怎么了?
怎么多愁善感的呢?
李雪才是懶得搭理他呢,翻了個白眼,拎著暖瓶出去了,門卻“忘”了關。
“您沒事吧?”
李學武謹慎地將手里的報告往后挪了挪,這位別突然來一下子,他一下午白寫了。
“你看我像有事嗎?”景玉農瞥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回答,便又問道:“遼東的事告一段落,接下來圣塔雅集團和三禾株式會社怎么談?你這饑荒拉的可真夠大的。”
“萬一圣塔雅集團的合作縮水,萬一三禾株式會社的不上你的鉤,我看你怎么跟遼東工業的領導交代,以后有的是小鞋給你穿。”
“嗯,這還真是個問題。”
李學武擰了手里的鋼筆,點點頭說道:“我這人腳大,還真就穿不慣小鞋。”
景玉農聽他一說正經的又開始扯淡,好氣地扭過頭去看向了窗外,懶得聽他胡說八道。
這一趟還是快車,從鋼城到京城也要一天半宿才成,路上大小車站都要停,很折磨人。
“你知道圣塔雅集團的總裁香塔爾為什么火急火燎的跟來遼東,著急忙慌地簽署了框架協議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嗎?”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胳膊肘撐著小桌板說道:“技術永遠都不是談判的關鍵,市場才是,包括圣塔雅集團和三禾株式會社。”
“對于咱們來說,技術關是掐著脖子要死的難題,但對于他們來說,那只是解決問題的途徑,是隨時都能放在談判桌上的籌碼。”
他把茶杯握在手里,也不怕茶水的溫度,就這么講道:“只要利益足夠大,市場足夠廣,他們可不認為您說的,我坑蒙拐騙了。”
“你就敢保證,國內的建筑市場會對他們開放?”景玉農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你就敢保證,冶金工業的投資就有高額的回報?”
“千萬別跟我說你算無遺策,”她眉毛一挑道:“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多少人都等著你失敗一次呢,恨不得踩你進那萬丈深淵。”
“那我還是比較幸運的。”
李學武感受到了景副主任異樣的關心,笑著說道:“一次都沒出過錯,還能有這么多仇人等著看我熱鬧,您說我是不是夠成功的。”
“那我就祝你永遠成功。”
景玉農眼角一瞇,說道:“千萬別摔下來,否則再難有東山再起之日了。”
“您信不信,就算我摔下來了,也沒有人敢踩我,”李學武眉毛一挑,道:“因為他們不知道摔下來的是人還是屎,踩了就臟了。”
“你可真夠惡心的——”
景玉農嫌棄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端了茶杯便往出走,“寫你的報告吧。”
“還是要謝謝您的關心。”
李學武笑嘿嘿地沖著門口喊道:“我這就要寫完了,等會兒過來‘做’啊——”
——
不湊巧,李學武他們所乘坐的這臺列車晚點了,到京城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點。
打電話給委辦,值班人員說領導們都走了,李主任也從廠醫院出院回家休養去了。
這話說出來別人信,李學武可不信。
他要想找李懷德,去家里絕對找不見,麻將桌上,或者哪個姑娘的床上倒是有可能。
景玉農是不著急這個的,從車站出來便帶著李雪上了汽車,給司機說的是直接回家。
都這樣了,就算李學武想要向管委會匯報工作也是不成了,便也交代韓建昆打道回府。
副駕駛坐著的依舊是聶小光,只是一周多的時間沒見,這小子沉穩了不少。
從火車站出來,他竟然還知道來幫自己接行李,甚至幫他打開了后車門。
李學武多瞧了韓建昆一眼,又看了看聶小光的臉上,沒發現有什么傷。
當然了,韓建昆要動手,聶小光傷也不會傷到臉上。
“車學的怎么樣了?”
李學武看了眼副駕駛,主動問道:“自己能開車上道了嗎?”
“我都開了好幾天了,韓哥就是不讓我載您……”
聶小光瞅了韓建昆一眼,后面的話謹慎地收了回去,好像很怕他似的。
李學武瞧出來了,這是有情況啊,忍著嘴角的笑意,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惡人還得惡人磨,聶小光這樣的小伙子,要是沒有個明白人歸置,早晚要惹豁子。
“他還得練習,現在還不夠熟練,”韓建昆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聶小光坐在一邊雖然有點不服氣,可還是忍住了沒開口說話。
看得出來,他確實有進步了,至少沒再去碰收音機,或者打開窗子看大街上的美女。
“要把他培養成汽車兵的標準可不容易啊,”李學武笑著說道:“任重而道遠呦。”
“就他?還汽車兵的標準?”
韓建昆向來話少,但在聶小光的身上,他真是破了大防了。
向來不與人爭辯,更不與人結怨的他,正因為不想辜負了李學武的期望,更不想讓李學武失望,所以摽著勁也得培養出合格的司機。
李學武培養他,照顧他,他就得有所回報,不能進步了,就把領導撂在這不管了。
你看彭曉力,那么得王小琴重用,可在李學武這邊也還是盡心盡力,恭恭敬敬的。
機關最講究這些虛的,即便是韓建昆也不能破例,所以他算是跟聶小光較上勁了。
“我學車就是用的解放卡車,單邊橋上的嘎嘎的,一點都不費勁兒。”
聶小光的自尊心很強,就算知道韓建昆的駕駛技術又穩又妥當,可還是自夸了起來。
但韓建昆不慣著他,瞥了他一眼提醒道:“車隊里學的那些駕駛技術就別搗出來丟人現眼了,你要是去開大車,我一點都不想管你。”
“技術糙不是優點,更不是風格,別聽那些司機跟你胡吹胡咧咧,你要拿他們當標準,這輩子你都只能是個學徒。”
“我拿您當標準啊——”
聶小光躺靠在了副駕駛的座椅上,無奈地說道:“可您也沒給我露兩手,讓我也開開眼,打心眼里知道您的厲害。”
李學武的目光從手里的筆記本上抬起來,瞟了正副駕駛的兩人,嘴角微微翹起。
“給你看什么?你想看什么?”韓建昆不耐煩地說道:“我沒告訴過你,開小車求的是穩是準,你有見誰開小車飆車漂移去了?”
“啥叫厲害,車都開飛起來了,人和貨在車廂里滾成了球叫厲害?”
他認真地講道:“開五年、八年的車,一次事故不能有,一次失誤不能有才叫厲害。”
“你拿汽車當飛機開,哪個領導敢坐你的車,跟你去玩命,你當拍電影呢?找驚險刺激?”
“領導,您說啥樣的司機算厲害?”
聶小光故態復萌,又多嘴了起來,說不過突然話多的韓建昆,轉頭問向了李學武。
眼瞅著韓建昆要急眼捶他,他又往一邊躲了躲,這才想起來不能在車上跟領導搭閑話。
韓建昆用一記大飛腳,教給他這個道理,別拿車后座的領導當家門口的大爺。
你說搭訕就搭訕,你說問個好就問個好。
“啥樣的司機算厲害?”
李學武抬起頭,還真是認真地想了想,這才在聶小光不好意思的目光注視下回答道:“我覺得坐在車里就像坐在辦公室里一樣。”
“就像現在,你幾乎感覺不到加速和減速的晃動,更沒有緊急剎車帶來的沖撞。”
他挑眉看了聶小光說道:“關于如何做好一名司機,我還是建議你多跟韓建昆同志學習,因為他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在冰天雪地的高原上從事最危險的運輸工作了。”
“師父您還有這經歷呢?”
聶小光眼睛亮了亮,好奇地問道:“您怎么沒跟我說起過這個呢?”
韓建昆卻是沒有搭理他,穩穩地將車停在了胡同口,一歪腦袋對他講道:“下車。”
“得,咱們明天見——”
聶小光往外一瞅,這才發現到了他家了。
這小子也是跟韓建昆混熟了,雖然怕他,但也敢皮上那么兩句。
推開車門子,滋溜下了汽車,樂屁顛兒地站在路邊擺了擺手,一副狗腿子的模樣。
韓建昆真是看他不爽,扭過臉,輕踩油門過了胡同,再不想看他了。
“這些天沒少收拾他啊?”李學武坐在后座輕笑道:“看著進步頗多啊。”
“朽木難雕,太跳脫。”
韓建昆語氣里帶著無奈道:“整天沒心沒肺的樣兒,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就不愿意。”
“年輕人嘛,總有點叛逆心理,可以理解,”李學武笑著說道:“但該歸置的還是要歸置,玉不琢不成器嘛,朽木就得多咔嗤。”
他倒是沒有慣著聶小光的心,由一個不著調的司機開車,要的也是他的命。
所以該理解的理解,該磨練的還是要磨練,聶小光在他跟前成材,也算是一個交代。
聶成林的死,還是給紅星廠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了傷疤和怨,老李挨了一刀算是解脫了,可這個結還是得有人打開才行。
既然聶小光跟他有緣,老李又主動支持,索性他也摟草打兔子,賺一個好名聲了。
別看那些人背地里同情聶家父子,罵李懷德不做人,可要動真格的,沒有一個出頭的。
李學武能用聶小光做司機,是有了關照和培養的意思,也算是了結了聶成林的因果。
那些人雖然不會感激他,可也有一份尊重,這就像一粒種子,未來是會發芽的。
——
“張建國找不到了?”
周日陽光正好,李學武帶著閨女來到了俱樂部,既是哄孩子,也是忙工作。
左杰和趙老四湊到了他跟前兒,在于麗的辦公室里吞云吐霧,說起了最近的業務。
正巧,姬毓秀同李學才來俱樂部玩,知道他在這,兩人便都來辦公室里見他。
“找不到了,銷聲匿跡。”
姬毓秀微微搖頭說道:“專案組那邊都要泄氣了,這種抓耗子的行動最折磨人了。”
在分局的眼里,張建國這樣的人,就是老鼠,就是人人喊打的對象。
但是,這年月基本靠組織關系和戶口關系鎖定目標的辦法,對張建國這樣的頑主行不通,因為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和工作單位。
今天在東城住一宿,明天跑西城去了,大白天的說不定躲哪個犄角旮旯睡大覺去了。
上面給強力部門帶的緊箍咒還沒摘,大規模的拉網排查不現實,只能靠運氣抓人。
姬毓秀也在講,這兩年局里的破案率明顯下滑,很多人做事辦案都畏首畏尾,束手束腳。
張建國這樣的角色,在分局的案件清單上屬實不夠級別,別看他用刮子捅死了謝前進。
這年月像謝前進這樣的人死的多了,他們的這個案子屬于頑主和老乒的對立矛盾。
分局目前的工作重點還是以維護治安穩定為主,像他們這樣針對性極強,社會危害不高的案子,都已經排了不知道有多遠。
你想吧,案子都能落在段又亭的手里,就知道重要性在分局能排到哪了。
“其實也算是好事,”左杰抽著煙講道:“跑了張建國,頑主們群龍無首,老乒們日漸凋零,主動退出了江湖,江湖倒是消停了。”
“那也是暫時的,他可記仇呢,”趙老四提醒道:“扎他一刀他不一定記恨你。”
“但老乒們把他玩的團團轉,這可比扎他一刀厲害多了,”他篤定地說道:“張建國一定會回來報仇的,到時候可就熱鬧了。”
“還能反了他不成?”
左杰立著眉毛說道:“要不趁這個案子陷入了僵局,早點金盆洗手退隱江湖,還想著東山再起,那他一定得死在這吃人的江湖里。”
“你們說的這江湖,也只是年輕人的義氣和幻想罷了,”姬毓秀提醒道:“在組織的領導下,絕對不允許有江湖這樣的群體存在。”
“趙衛東不就利用了這一點?”
趙老四滿眼不屑地瞅了左杰,道:“誰能想到啊,老乒們先是玩陰的,又壞了規矩。”
“且等著吧,張建國再回來,也沒有規矩了,那時候才是上面人該頭疼的。”
“說他干什么,跟咱們又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