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王珉吸了一口煙,長噓出去,似是嘆息,又好像感嘆。
他臉上的表情才更精彩,像是悲天憫人,又好像悲春傷秋。
這會兒同周令華站在三樓走廊的窗前,看著遠處的廠大門問道:“你說,楊副廠長還能回來嗎?”
“嘶――”周令華私下里也是個逗嗶,這會兒長吸了一口氣,轉頭盯著王珉講道:“你可別亂說話啊!”
“嗯――這怎么能叫亂說呢。”
王珉好像大仙似的,手里的煙霧縹緲,微微瞇著眼睛講道:“這叫有根據地進行分析和研判。”
“你的根據在哪兒呢?”
周令華挑了挑眉毛,看了他手里的香煙問道:“都在煙里了?”
“這個?這個只能賜予我力量,不能豐富我思想。”王珉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煙,說道:“有人說男人就像這煙,有時候張牙舞爪,有時候熱情似火,燃燒自我,可活(火)著活(火)著就剩下個(煙)屁了。”
“看來你真是魔怔了――”
周令華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香煙,微微搖頭說道:“學土建工程的你竟然能說出這么有哲理的話。”
“我也是有感而發啊。”
王珉微微抬起頭,45度角仰望天空,“尹副廠長去了,回來了,又走了;楊副廠長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你們在這聊什么呢?”
馬寶森抱著一摞文件從綜合辦回來,見兩人站在這吞云吐霧,意外地問道:“今天上午不忙嗎?”
“忙,和不忙,有什么不一樣。”周令華學著王珉的語氣淡淡地講道:“到最后不都是一個屁。”
“啥玩意兒?”
馬寶森還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這是大學生能說出來的話?
“沒什么,你干啥去了?”
周令華還在學著王珉的神情站在那醞釀情緒,他也想感受一下王珉此時此刻的精神世界。
他倒不是崇拜這種思維,只是想試試看這種情況的王珉到底是不是精神病。如果真的是精神病,那他也好有個準備――離他遠遠的。
倒是王珉,沒了剛剛的情緒,轉頭看向愣目愣眼的馬寶森說道:“剛剛你師父還來找你呢,我們說你忙著勾搭財務室新來的那小姑娘去了。”
“你們――”馬寶森倏地一瞪眼珠子,沒好氣地撇嘴道:“真是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兒啊――”
“跟我們說說,追到手沒有?”
王珉來壞勁兒了,挑眉逗著馬寶森問道:“我聽說你們還是一個街道的?家里有沒有給撮合啊?”
“你知道的太多了――”
馬寶森抱著手里的文件往辦公室里走,懶得搭理這塊壞料。
王珉嘿嘿地笑著,回頭對周令華說道:“財務室那姑娘賊漂亮。”
“楊副廠長回不來了。”
“什么?”
驟然聽周令華來了這么一句,剛剛還有感而發的王珉卻是愣住了。
他木然地看著周令華,皺眉問道:“你剛剛說什么?”
周令華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手指輕輕敲了敲窗玻璃,示意他向外看。
王珉倏地轉頭,卻見樓門前停車位上突然多出來幾臺汽車,有魔都也有宏運,正有不少人從車上下來。
“見鬼了!集團紀監一個月來兩次,這誰受得了啊!”
“完了,完了――”王珉微微搖頭說道:“冶金廠以后只有一個楊副廠長,大家再也不用擔心叫錯人了。”
――
“這不太好吧?”
李學武對于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的組織工作部副經理孫建華,以及監察處主管周澤川,表情有些嚴肅。
“楊副廠長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值得你們這般大張旗鼓的。”
“就因為問題有些復雜,所以我們才主動一些,來鋼城同您解釋。”
孫建華看了看周澤川,示意他說話,周澤川這才迫不得已開了口。
其實如果有選擇,他真不想來,更不想直接面對李學武。
在周澤川看來,他寧愿自己的工作從年頭忙到年尾,也不愿意面對這頭猛虎。
他吃的虧實在是太多了,也太深刻了,不想再吃第二遍了。
可惜,他偏偏躲不開這點事。
“按照管委會李主任的指示,我們對楊叔興同志進行了留置處理。”
周澤川極力審視自己的語結構,盡可能的不出現任何差錯。
這也讓他的解釋顯得有些干巴巴的,沒什么值得可問詢的。
李學武微微瞇著眼睛,又看向了此次帶隊來鋼城的孫建華。
“咳咳――”
孫建華也有些尷尬,見周澤川乖巧地不說話,只能輕咳一聲開了口。
“是這樣的,秘書長。”
同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語,他這才解釋道:“楊叔興同志主動到集團向領導交代了一些問題……”
這話李學武能信?
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
不過李學武沒有說話,從對方口中的稱謂就能判斷出,楊叔興真的回不來了。
當然了,說他去自首是萬萬不可能的,冶金廠機關沒一個人會信。
“我們也是嚴格按照組織程序,一接到谷副主任的通知,便同楊叔興同志展開了談話,他也對自己的錯誤和違規行為供認不諱,所以……”
“所以楊副廠長回不來了?”
李學武眉頭皺起,表現的很不高興,壓力之下,孫建華和周澤川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其實李學武生氣,兩人早有預料,來的這一路上,他們坐在一起不是沒有討論過,可都找不出好辦法。
為什么谷副主任不來?
因為秘書長再生氣,也夠不上讓谷副主任親自來解釋。
可如果電話溝通,又顯得沒有誠意,所以谷副主任索性沒有打電話,而是交代組織工作部安排人來鋼城。
既然領導都這么安排了,組織工作部經理李子恒當然不會來,他是正職,有著天然的借口。
再說了,這也不是啥好事,突然審查了鋼城冶金廠的副廠長,卻沒有提前同秘書長溝通,秘書長要不生氣可真是怪了。
即便這位楊副廠長不是什么好餅,且去集團公司反映的就是秘書長的問題,可這種話他們知道卻不能說出來啊,這是工作紀律問題呢。
就是私下里這種話也不能說的,犯忌諱不說,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們都相信秘書長有了解這件事實際情況的渠道。
所以這會兒承受秘書長的怒火,他們也只能是硬抗,期待秘書長的渠道能盡快將這些消息傳回來。
不過他們也想過了,就算秘書長知道了實情,也不會滿意他們的做法,冶金廠的干部有問題,應該第一時間聯系他。
剛剛周澤川也隱晦地表達了監察處的態度和意思,就是工作需要,沒有一點個人情緒,所以也請秘書長不要有個人情緒在里面。
“前幾天剛從集團回來,我還同李主任講了,冶金廠班子缺人。”
李學武隨手整理了辦公桌上的文件,語氣有些不滿地講道:“這邊新人沒等到,又丟了個人,你說――”
他將手里剛剛撿起的文件“啪”地一聲丟在了一邊,質問兩人道:“我現在該怎么辦,一個人頂兩個人用嗎?”
“這個――”孫建華額頭上明顯見了汗,他不停地用手絹擦著細微的汗珠,眼神不時地飄向一邊的周澤川。
你是這個案子的具體負責人,你倒是說句話啊!啞巴了!
周澤川注意到了孫副經理的眼神,可依舊不為所動。
這個時候秘書長正是盛怒之時,誰敢接他的話茬,找死嗎?
再說了,他是監察干部,不是組織和人事干部,這個時候他能說些什么,難道能回去派幾個人來幫忙?
別鬧了,領導愛說啥就說啥吧,反正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愛咋咋地。
他還就不信了,秘書長能動手打他,充其量也就訓斥他們幾句。
了解李學武的人都知道,這位年輕的領導幾乎不怎么罵人,主管保衛工作的時候還很嚴肅,自從轉任秘書長以后,很少有嚴肅的面孔。
現在李學武是集團領導了,更不能沒品地罵街,大不了難聽一些,可絕對不會帶上臟字,這是一定的。
既然罵人都不帶臟字的,那就當自己沒聽見,或者耳朵聾了。
***
楊叔興真的折了,他也算求仁得仁,這一次真留在了京城。
其實想想,他去集團公司鬧這一場,為的還不就是挪個地方嘛。
如果好好跟集團領導說,興許一年半載的也就動一動了。
以他現在的資歷和能力,去別的分廠任常務副廠長綽綽有余啊。
別忘了,冶金廠是軋鋼廠第一個分廠,也是規模最大的分廠。
從這里走出去的副廠長,到了別的廠自然是要高人一等的。
可惜了,他有點太著急了,讓老李很不耐煩,尤其是這個時候。
集團即將在遼東布局,正是用人的時候,也是用命的關鍵,這個時候站出來挑事,不是打他李懷德的臉嘛。
集團在遼東的工業企業發展,經濟貿易工作深耕,全靠李學武的運籌帷幄,這個時候有人跳出來搞事情,還是到他李懷德的辦公室挑撥離間。
這么說吧,楊叔興真這么大咧咧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回頭李學武那邊就得泄氣,甚至是撂挑子。
工作沒有這么干的,領導也不能隨便欺負人,李懷德更不行。
他要是熟悉業務,水平足夠,那他或許還有幾分信心養養蠱。
可惜了,楊叔興沒長那個腦子,更沒長那雙眼睛,成了雞蛋碰石頭的蠢貨。
楊叔興去李懷德辦公室n不n,這一過程中李懷德也在猶豫是不是要處理他。
李學武在遼東和冶金廠的威望已經足夠高了,這方便了他在遼東的工作,可也讓集團管委會比較忌憚。
實際上,早在去年的會議上,就有人提出了遼東各工業企業直接歸屬集團生產管理處管轄。
但集團在遼東工業的情況比較特殊,軋鋼廠和部分工廠還沒有建設完工,更有一些新的項目急需上馬。
沒有人在鋼城盯著是不行的,不僅李懷德不放心,管委會也不放心。
所以要等各工業企業發展壯大,成為不是一個集團領導就能管理得過來的,到那個時候就能完成收編了。
現在嘛,只能三年又三年,三年一個任期,看三年后的情況如何了。
李學武是想給老李打個電話發發牢騷的,可想想又算了。
老李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決定要查楊叔興的,一定是有材料在手里。
這還真叫他給猜對了,老李的手里就有這樣的材料,是尹忠耀吐出來的,只是他一直沒想過該怎么辦。
李學武的順利倒是顯得楊叔興等此前同李學武貌合神離的這些干部們彌足珍貴,這是監督的主要力量啊。
可是吧,這楊叔興太不長眼,他不是沒有去過鋼城,那時候楊叔興怎么不上來反應問題呢。
現在工作感受到壓力了,卻要另辟蹊徑,還敢來集團,敢到董文學和他的辦公室告狀,那下面人會怎么想?
這個頭不能隨便開啊。
如果真從了楊叔興,對李學武展開調查,那李學武該怎么想?
李學武有想法了,董文學也就有想法了,到時候真就熱鬧子了。
所以楊叔興既然來了,那就別回去了,別回去給李學武添亂了。
再一個,楊叔興是先去找董文學匯報情況,后來找他的,老李就要想了,你到底是誰的人啊?
繼副廠長尹忠耀被帶走以后,楊叔興副廠長也被留置,冶金廠機關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李學武氣就氣在這了,一個楊叔興算什么要緊,這種人能做事就讓他做,大不了晚點再收拾就是了。
這么大張旗鼓地把人留下,他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工作氛圍又被破壞了。
他不在乎機關里有多少蛀蟲,對于他來說,這些人就是擺在明面上的壞種,隨時都能挑選出去的。
可有這么個玩意擺在中間,也是能頂一頂用的,他才來冶金廠多長時間,哪有精力培養年輕人和接班人。
這個時候出現空缺,他就是想安排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啊。
為什么要將組織人事變革同審計和審查工作結合在一起,就是要快速完成組織人事的篩選工作。
他不否認,審計和審查工作會有一刀切的情況,讓一些主動做事的業務干部因為工作受到了影響。
但是,業務干部不守序,不守則,現在只是為了工作犯一點小錯誤,那往后就是挽救不得的大錯誤了。
一刀切篩選出來的干部就是好干部了?
這怎么可能呢,不過李學武做管理論跡不論心,只要做工作就行。
如果連自己的尾巴都收拾不好,那這樣的業務干部也不是什么好干部。
你要說身上背著一點處分,這李學武都不在乎,業務干部哪有不背處分的,誰身上沒有啊。
但紀律處分是不能有的,這玩意兒算是紅線,比打標簽貼身上都狠。
李學武坐在辦公室里也發愁,不用想,辦公室以外一定有人議論,他整頓了遼東的工業秩序,也收攏了集團在遼東的工業管理權,現在是時候磨刀霍霍了。
他要真這么想還算罷了,關鍵是他沒這么想啊。
下了班從辦公室里出來,所有見著他面跟他打招呼的人面色多多少少都帶著一點謹慎和異樣。
你不用說尹忠耀和楊叔興怎么怎么樣了,他們只看得見是他李學武來了,所以冶金廠接連折了兩位副廠長。
大家看見他打招呼都規規矩矩的,李學武保持著以往的和煦模樣,只是腳步快了幾分。
就是微笑也會被人過分地解讀,李學武甚至都聽見有人叫他笑面虎。
“真是不應該,太不應該了。”
二層樓梯看不見三層樓梯,但嘈雜聲中能聽見一些話語,尤其是他們聊的正火熱。
李學武一邊下著臺階,一邊側耳傾聽,他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你想想,尹副廠長去集團可一個字都沒說秘書長的生活情況。”
有人信誓旦旦地講道:“楊副廠長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說秘書長住在寡婦家里,他是親眼所見咋地?”
“我就真搞不明白了,連他都能看得見的問題,秘書長看不見嗎?”
還有人好笑地講道:“這件事當真有些復雜,很多人都知道的情況,為什么他就大咧咧地講出來了?”
“我覺得秘書長是別有意圖的。”先前那人講道:“要么這就是個坑,要么就是故意自污。”
“誰去集團拿這件事說事都不管用,因為他們無法讓集團領導相信,李主任不相信,別人說再多也沒用。”
“我說這是個坑啊――”
有人搖頭講道:“秘書長都敢把那處房子的電話聯系到值班室,我就不信秘書長沒有準備。”
“真有人過去調查,到時候人家拿出點什么關系證明來,你說上門那人得是多尷尬,自己找個坑自埋吧。”
“要依你這么說――”
前面那人突然靈機一動,反問道:“這會不會是楊副廠長故意的?”
――
“哥,我拿到畢業證了。”
麥慶蘭滿心歡喜地將自己的畢業證明和工作單位派出手續遞給了李學武。
其實麥慶蘭都沒回京城,是沈國棟安排人一直在跑這些手續。
既然有正經單位愿意接收,更有麥慶蘭的學籍和畢業證明,學校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果斷地選擇了放人。
麥慶蘭在拿到手續的第一天,便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李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