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酸菜白肉――”
這飯館不算很大,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連伙計的吆喝聲都很有味道。
記住了,早前講究的飯館服務員分為兩種,一種是“輕服務”,端茶倒水遞菜單,擦桌子掃地收拾桌子。
一般來說,這樣的服務員都在大堂工作,基本上是不去后廚的。
那你要問了,客人點的菜怎么通知給后廚呢?
答案很簡單,唱吆喝。
報菜名聽說過吧,其實這不算相聲的工作,有相聲演員當飯館伙計的嘛。
他們是學,學市井吆喝,比如說賣菜的、賣布的、賣藥糖的。
誰吆喝的好聽,誰吆喝的有韻味,他們就會采風,整理成自己的東西。
久而久之就成了相聲的貫口了。
飯館伙計吆喝的好聽啊,還好吃呢,聽著吆喝聲就很有食欲。
報菜名原本是飯館伙計的必修課,只有背的熟練了,才能掙這口飯錢。
要不說早前就屬飯館和戲院熱鬧呢,這會吆喝的伙計最吃香。
另一種則為“重服務”,就是今天所謂“傳菜工”,早前傳菜的伙計跟今天傳菜工還不一樣,他們也會吆喝。
同樣是報菜名,因為客人已經點好了菜,所以不用報那么多樣,只需要將手里托盤上的菜名吆喝出來就行了。
他們的吆喝聲不一定很好聽,但多會加一道前綴,比如“哎――”,過傳菜門時才會喊,有起提醒的作用。
提醒其他伙計別撞著他,也提醒客人,他們點的菜已經上來了。
再一個,這種傳菜方式也有宣傳的作用,讓飯館里其他桌的客人知道他上的是什么,看樣子好不好吃。
點菜的客人有個參考,點完菜的要是喜歡也可以再點,這都是門道。
為啥說只有講究的飯館才有這種吆喝,這種“輕重型服務員”呢?
很簡單,早先的飯館工作人員相對固定,可能一輩子都在一家飯館做事,東家沒有過錯,伙計是不能跳槽的。
你問跳槽了會怎么樣?
有行業束縛,也會被瞧不起。
那有人說了,這不是蠻不講理嘛,工作自由啊,人身自由啊。
這個年代講自由,那個年代這種約束更是一種保障,飯館東家遇著好的伙計是要用一輩子的,直到干不動了。
后來的飯館怎么沒有這種會吆喝的服務員了?
有“自由”的緣故。
早前的飯館伙計是學徒制,在東家學干活是不給錢的,但給衣服和管飽。
仁義的東家還會給基本生活費,比如剃頭錢、洗澡錢等等。
孩子小時候就來學工了,出師了才能跑堂當伙計掙工錢,一干就是一輩子。
就只跑堂的伙計,往往要學上三五年,他們代表了飯館的招牌啊。
你看后世有教這個的嗎?
沒有教跑堂的,更沒有教吆喝的,且飯館也沒了收學徒工的條件。
為什么?
不允許使用童工啊。
解放后的飯館子有就是以前的伙計,沒有就是用的“臨時工”。
臨時工好啊,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他們也沒跑堂的手藝,就硬干。
這跑堂的文化消失殆盡,政策放寬了以后,大家也追求起了享受,再想提高服務員的水平和質量怎么辦?
真是無奈,竟然要學西方的服務禮儀標準,中不中,洋不洋。
有些人說了,啊,這早先跑堂的吆喝不好聽,還吵,人家西方的餐廳都安靜,高級,講究。
鬼扯,真正有生活的人都知道,市井飯館全世界都吵,高級餐廳都安靜。
你說跑堂的吆喝聲吵鬧,那是你沒上過飯館的二樓、三樓包廂。
你說西餐廳安靜高級,那多半是從影視作品中看到的,屬于刻板印象。
為什么要說這一家飯館“講究”呢,不僅僅是有跑堂的伙計、t高的伙計,還有門前掛著的四個幌子。
南方的飯店,乃至是京城的飯店都沒有這種情況,唯獨東北的飯店。
飯店門口懸掛著的幌子代表了飯店的能力和等級。
懸掛一幌代表供應小吃,兩幌表示提供炒菜,四幌則標識可承辦酒席,且飯館最多懸掛四幌。
你要說我廚藝高超,飯店很大,我要掛八個幌子,十六個幌子。那你不是廚藝高超,而是腦子有包。
掛四個幌子的大飯館子至少得有兩層樓,一層大廳擺二三十張桌子,二層則是設多個單間雅座。
這一處飯館子一層大廳里并沒有那么多張桌子,但桌椅板凳從用料上看著就很考究。
大廳里有通往二樓的樓梯,樓上李學武也曾經上去過,裝修的還算湊合。
怎么說呢,這個年代的對外經營場所都是經過改造后建的,有幾個是民國的古建筑啊,很少很少。
受經濟條件和形勢環境影響,這處飯店門口懸掛四個幌子倒也名副其實。
要說他們家名不副實,其實不用客人來質疑,同行早就上門“踢館”了。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同行才是赤溜溜的仇恨嘛――
能活到現在,還能經營下去,就說明這飯館的手藝是應當的。
“您先吃著,剩下的菜后廚已經在做了。”
跑堂的伙計倒是會說話,一邊給兩人擺著二米飯,一邊客氣了一句。
見李學武點頭,他這才微微弓著腰,后退兩步收著托盤往后廚去了。
棒梗看不出這里面的門道啊,他只覺得這家飯館很特別。
能不特別嘛,有服務員主動提供點菜服務,還有服務員親自端菜。
京城的飯館子他雖然沒吃過,但也見過、聽過,別忘了,他還是廚子學徒呢。
雖然廚子這一行他這輩子都可能畢不了業,但也聽師父說過一些知識。
京城普通飯店的服務水平有多低,墻上掛著的提示牌就已經展露無疑。
別打客人就行,剩下的……
“瞅啥?沒吃過啊?”
李學武見這小子拔著脖子盯桌上那份酸菜白肉,便問了他一句。
棒梗也實在,微微搖頭說道:“吃過,就是沒吃過這個樣式兒的。”
家里燉酸菜,盛出鍋時也不用擺盤,看起來可不就沒這樣好看嘛。
李學武瞅了他一眼,沒再搭理他,拿起筷子嘗了嘗,還是以前的味道。
酸菜白肉有個講究,就是肉不能太厚了,跟殺豬菜有區別。
殺豬菜恨不得給豬一刀切兩半,直接燉酸菜,而酸菜白肉不是這樣的。
酸菜上的白肉吃起來一點都不膩人,肉的味道和口感還適中。
你吃殺豬菜可以將臭豆腐塊兒那么厚、那么大的肉片子摞上四五片一起塞嘴里,坐炕頭上吃沒人笑話你。
你要在飯店這么吃酸菜白肉,人家還以為你多長時間沒吃肉了呢。
“真好吃――”
棒梗真好像第一次吃這樣的酸菜肉,嘗了一口后眼睛瞪得亮亮的。
“好吃你就多吃點。”
李學武微微一笑,放下筷子指了指擺了大碗一圈的血腸,道:“這個。”
“血腸,我知道。”棒梗鼓著腮幫子,嘟嘟囔囔地說道:“傻叔說了,這玩意兒不容易掏噔,得現殺豬才行。”
“你不叫他師父,是不打算繼續學廚子了嗎?”
李學武不怎么餓,抱著胳膊撐在餐桌上看著他狼吞虎咽。
棒梗歪了歪腦袋,道:“不知道,可能學不成了吧,我也沒有當廚子的意愿,整天圍著鍋臺轉有啥意思。”
“你還瞧不起你傻叔了?”
李學武挑了挑眉毛,道:“他算是咱們院里最不缺嘴的存在了吧?”
“嗯,這倒是,不過那是以前了。”棒梗點了點頭,說道:“以前我奶奶可羨慕他了,說我爸就沒這個能耐。”
他看了看碗里的二米飯,沉默片刻后抬起頭說道:“我小時候也羨慕他,他帶回來的飯盒我經常能吃到。”
“那時候我就在想,長大了我要是能當廚子該多好,天天往家帶飯盒。”
“你當廚子就是為了往家帶飯盒啊?”李學武好笑地說道:“哪個食堂敢用你啊,不都讓你搬家來了啊。”
“我師父也拿,沒見有人找他麻煩――”棒梗不以為然,晃了晃腦袋說道:“不過我現在不想了,沒意思。”
這小子到了青春期,說話已經同以前大不一樣,尤其是不念書出來以后。
李學武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學習大人的交流和行為方式。
這也是一種好事,哪個男孩子不得經歷這個過程,早點晚點都得長大。
“哎~尖椒炒肥腸――”
還是那個伙計,這次沒那么多廢話,擺好了菜便回了后廚。
只是后廚的白色門簾一閃,好像有人往這邊看了一眼。
李學武的感官有多敏銳,這是叢林戰訓練出來的,他閉著眼睛都能知道。
不過他沒什么反應,繼續聽棒梗說以前的事,連柜臺后面的女掌柜時不時地看他都沒在意。
“以前院里的鄰居確實都羨慕我師父,甚至可以說是嫉妒。”
棒梗撇了撇嘴角,道:“別以為我小,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閑話。”
“是關于他帶回來的飯盒嗎?”
李學武直接挑明了說,看著棒梗問道:“你怎么看這件事?”
“反正我是吃了,還能怎么說。”
棒梗主動幫他夾了一筷子肥腸,自己也嘗了一口,點頭說好吃。
“這手藝跟我師父比也差不離了,真有那股子鍋氣啊。”
“呵呵――”李學武就愿意聽孩子說話,這會兒幫大臉貓倒了杯溫茶。
吃肥腸嘴里有味兒,再吃別的菜會遮掩原本的菜味兒,最好喝一口茶水。
白酒、啤酒也行。
正如棒梗所說,這肥腸的味道可以,油脂酥嫩,吃起來很香。
要說同傻柱的手藝比,應該說南北特色各不相同吧,傻柱做川菜的。
跟錢師傅比絕對不成的,他吃多了錢師傅做的菜,那才叫頂級的享受。
川菜里做肥腸太干凈了,恨不得將所有的油脂都去掉,只吃個勁道。
其實喜歡吃肥腸的不都愛這個味道嘛,太干凈了反而不好吃了。
當然了啊,大腸刺身不行!
“您那時候不會也瞧不起我媽吧?”棒梗看向他問道:“我知道他們都說我媽啥話,多難聽的我都知道。”
“你覺得呢?”李學武反問了他一句,笑了笑說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說你母親的閑話,為什么還要吃你師父帶回來的飯盒,不吃不就行了嘛。”
“可我饞啊,真饞啊。”
棒梗指了指碗里的白肉和盤子里的肥腸說道:“我小時候都不敢想,我以后還能吃到這種飯菜。”
“我們家那時候窮,我媽沒有志氣,我也沒有志氣,裝聽不見唄。”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李學武總結了一句,給他夾了塊白肉。
棒梗低著頭吃了,淡淡地說道:“我剛才說院里鄰居們都羨慕他,不愁吃喝,可后來我就羨慕你了。”
他抬起頭說道:“其實街坊鄰居們也都羨慕你,雖然他們以前也說你的壞話,可我知道他們那是羨慕嫉妒恨。”
“呵呵,你羨慕我什么?”
李學武輕笑著看了他說道:“你要是真羨慕我,就應該好好學習,長大了好跟我一樣,也穿白襯衫。”
“算了吧,怎么可能呢。”
棒梗這半年來書真不是白讀的,就這么坦然地講道:“我就算考上了高中,讀了職校,也成為不了你。”
他聳了聳肩膀講道:“紅星廠有多少跟你一般年紀的大學生,我咋沒看見有一個能跟你比的?”
“我奶奶都說了,人的命天注定,我賈梗這輩子就注定一生要強了。”
“把你失去的都拿回來?”
李學武有點理解他的思維了,笑著講了這么一句。
棒梗倒是承認,邊吃菜邊點頭道:“以前他們有多瞧不起我們家,以后我就要讓他們有多羨慕我們家。”
“那你得好好學習,努力工作了。”李學武也認真地講道:“要想人前顯貴,必定人后受罪。”
“這就是我羨慕你的原因。”棒梗看著他目光清澈地講道:“你總是能用一句話說明白道理。”
“你的成長也很快。”李學武適時地給予了肯定,“比在家時好多了。”
“是你和周姨照顧我。”棒梗又低下頭開始吃飯吃菜,“也不嫌棄我。”
“真的,我什么都知道。”
他抬起頭又看了李學武一眼,隨后低下頭說道:“我不恨我媽,我也不怪我媽,要是沒有她,就沒有我了。”
李學武沒說話,他能理解棒梗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知道什么。
院里鄰居那么多,就算棒梗沒看見,不知道,也早聽見閑話了。
只是他做到了,秦淮茹也懂事,棒梗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從愿意跟著他來鋼城就能知道,這小子有點心眼子。
你要問秦淮茹跟著他,棒梗為啥沒反應,嫁給劉國友以后這小子翻兒了。
能解釋的就一種可能,他無所求。
“吃菜,別光顧著吃肉。”
李學武指了指伙計剛剛送上來的兩盤青菜說道:“年輕人長身體,營養要均衡。”
“好。”棒梗同他袒露心扉,兩人的關系好像更融洽了,答應的很痛快。
李學武撿著可口的吃了,一碗二米飯吃的干干凈凈,棒梗已經吃到第三碗了。
這小子能吃,真是大肚漢,不用想,往后一定是個大胖子。
老彪子啥樣他就得啥樣,高也比老彪子高不到哪里去。
“領導,飯菜還可口?”
就在棒梗跟伙計要第四碗米飯的時候,李學武要等的人親自端了上來。
他雙手捧著飯碗,客氣著擺在了棒梗的面前,笑著點了點頭。
棒梗也學了點江湖氣,同樣點頭謝過。
“有點認不出你來了。”
李學武仔細打量了來人,微微搖頭說道:“以前可不知道你還有這手藝。”
“現在我也沒這個手藝。”
聶連勝笑著站在一旁解釋道:“我在后廚就幫忙打雜的,有大師傅。”
“哦,我說的嘛――”
李學武笑了笑,抬手指了身邊的位置,道:“以前拿槍的,現在改拿菜刀了,我聽著都有點不相信。”
“歲數大了,學什么都不成了。”
聶連勝倒是沒跟李學武客氣,見他讓了,便在一邊坐了下來。
棒梗好奇地打量了他幾眼,見武叔沒別的指示,便繼續蒙頭吃了起來。
“行啊,可以了。”李學武指了指干飯的棒梗玩笑道:“飯館的手藝還是很好的,安身立命,養家糊口不成問題。”
“正如您說的那樣,我現在還有啥能耐,養家糊口就行啊。”
聶連勝謙遜地笑了笑,主動給李學武倒茶,看向棒梗的眼神也是和煦的,一點都看不出以前的職業是什么。
“什么時候回來的?”
李學武指了指站在柜臺后面緊張地望向這邊的老板娘,同他問了一句。
聶連勝也順著他的手指望了一眼,回頭講道:“快有一年了吧,孤身一人,孑然一身,是她沒嫌棄我。”
“有點屈才了。”李學武緩緩點頭說道:“你的錯誤已經得到了處理,接下來好好生活就是了,沒必要壓抑自己。”
他看向聶連勝說道:“更沒有人會找你的麻煩,不用躲在后廚。”
聶連勝的錯誤不算大,主要責任也不在業務上,是他顧慮的太多了。
能主動交代問題,并有立功表現,再考慮他以往的工作情況,蹲兩年也算是有了個了結。
李學武倒不是剛剛知道他出來了,早就知道了,一直沒有反應而已。
他在等鐘家,老鐘的五個兒子都斷在了他和姬衛東的手里,他要看老鐘和鐘慧蓮有沒有什么反應。
周亞梅離得遠,也沒有直接參與這件事,就算知道他在鋼城,也沒有人膽敢闖周亞梅的家。
是周亞梅不敢賭,主動去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