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樓風被簇擁在人群中間,分神望去,蕭瑾安仍跪坐在自己的案前收拾學具,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蕭瑾安在滄浪堂,除了先生,和誰都不說話。
倒掛的李樓風和淺眠的蕭瑾安四目相對,誰先移開目光,誰就落了下風,僵持半晌,李樓風才問:“下一句是什么?”
似是沒想到李樓風會和自己說話,她愣了愣,聲線清泠,乍一聽和變聲期的男孩沒什么兩樣:“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唔,”李樓風兩手抱在腦后,就這么顛倒地看著她,陳述道:“你是個女孩兒吧,我家大姐女扮男裝時,和你有點像。”
蕭瑾安神色微怔,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回過神來,冷靜且挾著敵意道:“那又如何,我要學,當學古賢之才,學一堆女德女誡伺候討好的東西,不如不學,學會了反倒不像個人!”
這是蕭瑾安母親的原話,也正因此,家中決定隱瞞她的女兒身,送她去谷嵩先生的滄浪堂。
李樓風家中不重清規,養得他習性散漫,天生少根筋,比如此時,他完全沒覺察到蕭瑾安的委屈和憤怒,開口卻又恰到好處地安撫。
“唔,我也覺得,好好的學識都被弄得烏煙瘴氣。”他邊說邊點頭,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笑得他倒掛著晃了晃身子。
“我家大姐更是恨之入骨,當時來求娶的尚書兒子聘禮里面還帶了幾本女書,被我家大姐一桿花槍,連著那幾本女學一同釘在了尚書府的牌匾上。”
蕭瑾安聽得瞪大了眼,雖然她也恨之入骨,但畢竟還只是在口頭上,沒有這么實打實地釘在誰家門口。
李樓風:“我家大姐是不是很厲害?”
蕭瑾安:“嗯,不負盛名。”
李樓風:“尚書兒子是不是蠢到家了?”
蕭瑾安:“嗯,活該光棍。”
李樓風:“我是不是背完了?”
蕭瑾安:“嗯,你……啊?”
李樓風蹬了一腳“相伴多時”的自掛枝,在蕭瑾安滿是懊惱的神色里翻身落地。
他一時有些頭重腳輕,后退兩步握住了蕭瑾安的肩頭。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李樓風迎著她的目光笑了笑,十二歲的少年身量尚未長開,看起來只比她高半個頭。
蕭瑾安剛想說些什么,尚且年少的李樓風在她面前迅速抽條,五官漸漸變成她熟悉的模樣,俯下身來抱住她。
“抱明月而長終,我已經抱到,可以長終了。”
蕭瑾安感受著自己的掌心按在他的后頸,那塊皮肉的溫度遠不及她的心臟沸騰。
她聽到自己失而復得的泣音:“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要忘了我。”
李樓風將她抱得更緊,似乎要揉進血肉才能安心。
“好。”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會棄你而去。”
這句珍而重之的余音猶在耳邊震蕩,蕭瑾安一把捂住胸口,滿頭大汗從夢中醒來。
外面更深露重,連蛩聲都消匿于夜。
身邊的呼嚕聲一陣長一陣短,過了許久,淚流滿面的蕭瑾安才從心悸中緩過來。
那些……是什么?
她抹了一把臉,看著手上的水痕怔然——我與李樓風,原來是那樣早的緣分嗎?
月光泠泠,她沉在那個太過久遠的夢中,沒注意窗外有黑影晃過。
蕭瑾安收斂心緒,整理思路,在毫無睡意的后半夜里醞釀自己的天明。
黎明破曉時分,她側頭望向微微發亮的窗欞,覺得有些事,還是自己親手了斷,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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