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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6章 今日拔劍

            聽到“故友”這兩字,見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島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稱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駕鯤而去,身份來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卻不知,對方使露珠墜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為何來?

            此人修為極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計早便動手,也不用擺什么所謂的“鴻門宴”。

            所以,見愁聞得對方邀請,倒也沒有拒絕,只一步邁出,便已經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將那魚提起來,順手摘掉斗笠,露出滿頭烏黑的發來。

            他抬眼瞧見見愁,倒好像是認識了她許久一樣,隨口便道:“小船簡陋,請坐。”

            待客之道,還真是夠撿漏的。

            只是見愁也不拘,隨意坐下來了,看著從身邊流過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魚簍里那一條黑魚上。

            這魚瞧著通體烏黑,跟普通魚沒什么兩樣,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魚簍里,慢吞吞喘氣,眼看眼看就要斷氣一樣。

            “有魚為何還需垂釣?”

            “有魚?”

            傅朝生并指如刀,將手中那一條肥美鱸魚開膛破肚,正在收拾間,聞得此,眼神一轉,便順著她目光所對的方向看去。

            黑魚。

            是鯤。

            這一瞬間,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這一條魚嗎?”

            “……”

            黑魚默默在竹簍里翻了個身,把白白的魚眼藏了起來。

            興許是覺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點奇怪,也或許是覺得這一條黑魚有那么一點奇怪,見愁思索了片刻,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著他。

            淺青色的古舊長袍,照舊籠在他身上,不過此刻卻被不知哪里來的舊蓑衣遮了個嚴實,只能看見隱約的花紋。

            那顏色,像是巖縫里長出來的青苔。

            這種感覺著實奇妙。

            那時她還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還不曾進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經是左三千小會的魁首,一人臺的第一。

            看著傅朝生還算干凈利落的動作,見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任由晨霧吹拂著自己的面頰,遠處天邊只余下小月的輪廓,照亮她的已經是天光。

            “嘩啦。”

            水聲輕輕響動。

            打整干凈的魚已經被傅朝生緩緩放入了鍋中。

            開至蟹眼的水,便將鱸魚魚身淹沒,鍋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進去。

            見愁于是一笑,卻沒說話。

            坐在她對面的傅朝生,眼底閃過什么,似藏有歲月變幻,對她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魚湯,是沒必要往里頭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燉魚湯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覺間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門之中重歷的那些記憶,見愁畢竟與蜉蝣不熟,所以并不明,只道:“西海驚鴻一瞥后,曾收到你來信。只是見愁不知,‘故友’二字,所從何來?”

            這問題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著對面的見愁,想起這兩三年來在人世間的種種見聞,卻發現他在人世間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樣。縱使是在人間孤島當國師、逼死張湯之時,也不曾遇到一個與她同樣的女人。

            或恐,這便是人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聞道而生。”

            他手指從斗笠上幾根冒出來的利刺上慢慢劃過去,那聲音說不出到底是年輕還是蒼老,只有著那么帶了三分嘲諷的慨嘆。

            “我聞故友之道而生。”

            聞道而生。

            見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續道:“生而遇道友,敘話三兩句,于故友而,不過三五刻,萍水相逢一過客而已;于朝生而,則已小半生,相識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當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見愁約略明白了些許。

            傅朝生撿過爐邊不知何處尋來的一根干柴,“啪”一聲折斷了,投入爐中,眨眼便見著那火舌將干柴舔紅。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來極為清晰。

            見愁卻忽然覺得有幾分耳熟:“這是……”

            “這是故友昔日聞我之道。我后來去人間孤島,發現這是《道經》所載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帶了笑,下一句卻轉而道,“想來,這不是故友之道,也并非我之道。”

            書卷之中常有圣人論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書卷而論。

            只有極少數人,能將書卷之“道”與修行之道結合。

            道行于足下,卻不在書卷中。

            聞道而生,或許的確是因見愁而起,也或許只是一個機緣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么模樣。

            又折一干柴入鍋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見愁一笑:“尚不知,道為何物。”

            沒準兒出竅就死。

            這句話竟來得干脆利落。

            傅朝生這才想起凡人的修為似乎需要日積月累,便忽然沒說話了。

            空氣里開始飄蕩著魚湯的香味兒。

            不知何時,船已開始順江飄下,穿破濃重的霧氣,卻將兩岸被秋色染得絢爛的樹林與遠處的山巒,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開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頭風景,又瞧了一眼高處的云海廣場,最終將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魚湯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卻不知他日‘果’在何處。”

            “魚湯好了。”

            見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奇異,隨后只順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時,那滾滾江水,竟然已經被他握在掌中,成為兩只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細看時,水流尚在流動,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紋,奇妙至極。

            用這一只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鍋中湯,傅朝生遞給了見愁。

            見愁接過碗來,只覺觸手生涼,端著碗,竟似能感覺到江水流淌的波紋,感受到浪濤鼓動的脈搏,仿佛有與整條江心神相連的錯覺。

            他抽的不僅是江水,乃是江脈、江魂!

            瞳孔微縮,見愁眼底藏了幾分忌憚。

            魚湯在江水之碗中,散發著有些過濃的香料味道。

            她端著,卻沒喝,只問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蜉蝣君拂曉引我來此,總不會只為了喝這一碗魚湯吧?”

            “自然不是。”

            魚湯不過先前于是非因果門上所見,隨手一試罷了。

            傅朝生自問不是那般有閑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時候無聊。

            見愁既已明問,他也不繞彎子,只開門見山道:“我來借宙目。”

            “……”

            手抖了那么一下,碗中的魚湯也蕩起了波紋。

            比目魚修行有成后,便有宇宙雙目,可觀四方上下,古往今來。

            魚目墳中,見愁的確得了此物。

            只是當時魚目墳關閉,此人又從何知曉?

            見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緒,只將魚湯慢慢地吹涼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蓋住了魚本身的鮮味兒,萬幸這一條鱸魚甚為肥美,材質挽救了這一鍋魚湯。

            只是……

            暴殄天物。

            心里莫名地冒出這個念頭來,幾小口魚湯,慢慢便被飲盡了,見愁重抬起頭來:“宙目我有。不過,這一個‘借’字,我也曾對人說過。”

            不久前她曾強“借”顧青眉接天臺印一用,到底是“借”還是“搶”,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強盜作風,她也算深諳。

            如今傅朝生說借就借,未免說得太輕松了些。

            倒是傅朝生并沒有什么異樣表情,也不覺見愁這話不很客氣。

            他只笑:“那故友借嗎?”

            “……”

            見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感覺。

            她盯著那盛著那沒了魚湯的湯碗許久,終是吐出了一個字:“借。”

            一字落地,魚簍里的黑魚翻了個身,無神的魚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朝著火爐兩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過去。

            傅朝生微微瞇了眼,眼底藏了幾分莫測,打量著見愁。

            見愁卻將湯碗慢慢朝著九頭江一放,只一瞬間,湯碗便化作了嘩嘩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見。

            她直了身來,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魚目便在指間。

            略略將之轉了一圈,見愁還是扔給了傅朝生。

            輕巧地接過,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卻忽然覺得面前的見愁,已成為一團迷霧:“我有宇目,只差宙目。你不問我借去何用?”

            “總歸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想也知道,這人乃是蜉蝣,修為亦有幾分詭異之處,見愁暫時無意蹚這渾水,只當什么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許……

            是有那么一點點寡淡得奇怪的知交之誼?

            當然,也可能是覺得不借也得借。

            見愁并未解釋很多。

            傅朝生卻沒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卻不能觀他在意的古往今來,更無法窺知蜉蝣一族運命何在,所以這一枚“宙目”,他原勢在必得。

            只是,得來太過容易。

            周圍的濃霧,已漸漸有些消散。

            正東方已有一縷刺目的光從地底投出,于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漸漸在濃霧里有了輪廓。

            傅朝生道:“他日當還此宙目。”

            見愁并未在意,卻將頭抬起,望著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烏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帶了幾分意味悠長的深邃,她微微瞇了眼,斂了眼底那乍現的一線寒光,心底卻已澎湃著另一番情緒。

            從火已熄的爐旁起身,見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么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于她而以久違了的“故人”,是否會準時回到昆吾?

            見愁唇邊掛了笑,只對傅朝生道一聲:“非我族類,不善烹煮。你燉的魚湯,并不好喝。”

            話音落,她人已一步邁過被霧攔住的滿江波濤,回到了江岸之上,只循著方才的來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后,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著那一枚宙目,卻沒了語。

            遠遠看著江岸,見愁并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當中。

            天邊燦爛的紅光,已經照樣下來,江上江水也被鋪上了一層紅并著一層金,連霧氣的顏色,也都變得濃烈起來。

            層林染盡,秋意已漸蕭瑟。

            魚簍里的黑魚轉了轉眼珠:“于他們人而,生我者父母,你不該說‘生我者故友’。”

            “有區別?”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當然是冒犯了。

            黑魚嘆了口氣,滄桑道:“非我族類,難以交流。”

            接著,整條魚脊背一用力,魚尾一撐,竟然直接“咕咚”一聲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沒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籠罩在重重迷霧當中的主峰,終于將宙目收起。

            呼啦。

            一陣風吹來,江上忽然空蕩蕩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沒了影子,原處唯有一片枯黃的樹葉,飄蕩在江面之上,隨著波濤遠去,漸漸遠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見愁腳步算得上輕快,一路拾級而上,剛上了山腰,已經見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圍亭臺廊榭之間,隱隱開始有人聲夾雜在鳥語蟲聲之間。

            此刻天才剛放亮,這些人卻已經在做早課,進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頂梁的大派,當真也算是名不虛傳。

            在昆吾之上待得幾日,見愁對昆吾也算有了幾分了解,一路想著,看著,她整個人看上去與往日沒有任何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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