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店小二正在驅趕一個少年:“您就算不買整鴨,買半只也行——半只雛鴨也行。半只雛鴨才兩百錢,我跟掌柜的說送您個鴨頭。咱們光聽說過不要鴨頭的,沒聽說過專門買鴨頭的,要么您上別地問問?”
那少年雖然還算干凈,褲腿卻已經短得吊在了腳腕子上,窮酸樣子與棲鳳閣格格不入。周圍人聽說有人來買鴨頭,都笑,有人調侃道:“小哥,你長胡子了么,就惦記買‘丫頭’,是不是忒早了點?”
龐戩瞟了一眼,就看出那“小哥”其實是個半大的姑娘。
少女知道自己露了怯,臉“刷”一下紅到了脖子根,梗著脖子嘴硬道:“我們家就吃鴨頭,人口少,半只鴨也吃不完,不行嗎?”
店小二覷著她吊起的褲腿和磨破的袖口:“半只雛鴨連我們掌柜養的大花貍都吃不飽,您是什么金枝玉葉啊,胃口夠矜貴的。”
少女下意識地將手背到身后。
店小二說:“菜單上沒有,我們不賣,您要實在想吃,可以看看誰買了鴨子不吃鴨頭的,跟人‘合買’。”
話音剛落,就有好事之徒敲著自己杯盤狼藉的桌子說道:“我這有鴨頭,誰要啊?領走吧。”
少女惱羞成怒,一跺腳,大聲道:“棲鳳閣缺斤短兩!”
“哎,你這人怎么說話……”
“棲鳳閣店大欺客!缺斤短兩!”眼見店里的護院過來了,少女轉身就跑,迎面還撞上一個食客,這沒教養的小窮酸也不道歉,一邊跑一邊大叫,“他們剛才自己說的!半只鴨子連貓都喂不飽!”
“哎喲客官對不住,”店小二連忙扶住那被少女撞了個趔趄的食客,“大晚上的,不知哪來的瘋子。”
食客嫌惡地撣著前襟:“要我說,就該恢復古制,天一黑城門落鎖,誰也別進來!好好的金平城,都讓這幫南城外的鄉下人糟踐成什么樣了!”
此一出,棲鳳閣里立刻起了附和。
“可不正是!這兩天聽說流民還要告御狀呢,在南城門外聚集了一大幫!”
“怎么說的呢?”
“還是當年修騰云蛟鐵軌征地的事,”座中有消息靈通人士說道,“多少年了,又不知怎么翻出來了……唉,說來也是可憐,那天我出城辦事,看見那幫流民都在運河邊上打地鋪,蚊子蒼蠅‘嗡嗡’地圍著,好家伙,老遠一看亂葬崗似的。”
“我看這回要鬧起來,聽說宮里太子都上書為民請愿了,可把圣人氣壞了。”
“圣人氣什么?”
“圣人想讓騰云蛟滿地跑唄——前些日子西邊楚國不是來人了么……”
棲鳳閣是老字號,不便宜,食客們大多有點小錢——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的管家在外面嘴都沒那么碎。小商戶掌柜、車馬行管事的……諸如此類,最喜歡扎堆議論些捕風捉影的國家大事,以彰顯自己人路廣消息靈。
龐戩左耳聽右耳冒,不知想起了什么,慢騰騰地給自己倒了杯酒,他有點出神。
這時,街上一陣喧嘩,有人叫道:“快看,星隕了!”
龐戩循聲望去,幾道流星飛快地從天際劃過,墜往地平線去了。
潛修寺澄凈堂中,支將軍目送著奚平噴氣火車似的背影,忍不住樂了,接過蘇長老遞過來的一盞茶:“龐文昌可真是個妙人。”
蘇長老說:“文昌是我一手帶起來的,我知道他,不馴得很。看不起的人當面敷衍完,一扭頭他連人家臉都記不住。要不是看重,他不會搞這些小動作的——這小少爺是誰家的?”
這二位看模樣,仿佛一個爺爺一個孫子,論輩分,蘇準不過是個外門的開竅修士,須得畢恭畢敬地喚支修一聲“師叔”。可他倆交談起來卻別有一番輕松自在,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老友。
“沒什么根基的新貴,背景倒是簡單,先前卷進一樁事里,我看跟小龐挺對脾氣,把他加進征選名單也是那小龐提的。天機閣應該是想把人預定下……可真有他的,內門都還沒挑,他倒先挑上了。”支修笑道,“原來那小龐是你帶出來的,我說怎么我問他要不要接引令的時候,他說話那腔調跟你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蘇準神色一時有點古怪:“你問他要不要接引令……我說小師叔,你有點過分了吧?”
支修莫名其妙:“唔?”
“文昌不是潛修寺出身,是因為一場意外事故開的靈竅,我可惜他人才,當年是托你出的內門擔保,才讓他做了記名弟子入天機閣。”蘇準哭笑不得,“你是隨手寫了封信就拋諸腦后了,那孩子把你的擔保書鑲起來隨身帶著,感激得把小命都賣給了天機閣。幾次命懸一線被同僚搶回來,燒得稀里糊涂,還攥著你那擔保書說‘對得起支將軍’了,你可真是……哪有這么考驗人心的?”
支修有些尷尬:“我哪知道還有這淵源……他也沒說,我沒事也不是誰的來龍去脈都窺視的。”
“怎么,”蘇準看了他一眼,“傳是真的,玄隱山四大憾事要少一樁?”
支修:“傳什么?什么‘四大憾事’?”
“傳小師叔你終于要收徒了——司命大長老的關門弟子,飛瓊峰主,整個門派的劍修為了做你這飛瓊峰首徒都紅了眼。你倒好,接了飛瓊峰,山印三十年不開,自己在山腳下搭個茅屋住,提也不提收徒的事。‘小師叔不收徒’,這事跟‘林大師不煉器、聞峰主不開口、端睿大長公主不著彩衣’一起并稱玄隱四大憾,沒聽過嗎?”
“哪跟哪?”支修皺了眉,“囑咐一聲,這話不許再傳了。我是不值錢,隨便編排,可是不該對端睿師姐不尊不重的。”
蘇準問道:“怎么,真要收徒?不要滿山天資卓絕的劍修,就想要一張白紙,從頭教起?”
“我自己還沒將天地叩問明白呢,哪有資格給別人傳道解惑?”支修呷了口清茶,擺擺手,“過幾天端睿師姐過來,開堂給弟子們講《幽玄經》。”
“什么?端睿大長公主!”蘇準吃了一驚,不由坐正了,“潛修寺里除了常駐的筑基師兄,就只有我們能這些打雜的半仙,接待那位老祖宗可不夠分量。”
“知道,我這不是提前過來迎候了么。”支修道,“這屆弟子是我做主招的,不來作陪未免失禮。”
“是大長公主的‘碧潭峰’瞄著這屆新弟子?”蘇準說,“可我聽說那位老祖宗為了沖‘升靈圓滿’閉關了?”
支修微微斂目:“嗯,出來了。”
“這……她閉關不過百年吧?是不是倉促了點?”
“局面所迫,沒辦法的事,”支修搖搖頭,不習慣在背后議論別人,他沒有多說,只是沉默了片刻說道,“明儀,現在想想,你當年執意不入內門也挺好的,在人間除魔衛道,快意兩百年,再找個清凈地方養老……”
蘇準笑道:“你可別胡扯了,什么我不入內門?是內門不要我。內門但凡給我一個眼神,我早卷鋪蓋自己滾過去了……哎,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打算收徒,主持什么大選?多少年都沒有升靈峰主下山了。你不知道,因為是你主持的大選,羅師兄生怕這屆弟子成績不好傷你顏面,打算把他們往死里逼,非得要他們都開靈竅不可。”
“哎……大可不必。我就是奉師門之命去處理一個邪修,順便把備選弟子領回來,省得勞煩別人再跑一趟。”支修頓了頓,大致將安樂鄉里那邪修“太歲”的事講了,“此人橫空出世,驚動了‘星辰海’,非得除掉不可。”
蘇準聽完震驚了:“你說什么?太歲?世上真有太歲?你還見到了!”
支修一愣:“怎么,你知道?”
“我是聽說過這名號,”蘇準遲疑道,“可……那也不是人啊。”
“不是人是什么?”
“是個……是個圖騰,臆想出來的邪神。”蘇準說,“民間邪祟們資源稀缺,好抱團,這你知道。”
支修點頭。
“他們走什么道的都有,抱團在一起就是互利互助,很少有所有人都服的領頭人,所以往往會捏造個‘西王母’、‘太歲星君’之類的神,聚會時一起拜一拜……那就是個儀式,拜了代表大家是一路人。我在天機閣的時候,抓到過一伙拜‘太歲’的邪祟。”
支修:“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對,就是這句!”蘇準道,“‘太歲’是個木雕的神龕啊!怎么,他們竟把神龕弄活了?”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蘇準又問:“你說他驚動了‘星辰海’,是怎么回事?”
“星辰海”是玄隱群山中一處深淵絕境,據說能窺見命數。
但命數何其玄妙,窺天之人一不小心就會陷在里面,死無葬身之地,所以玄隱山明令禁止弟子入內。除了司命大長老章玨以外,即便是升靈峰主,若無召,也只許十年下星辰海一次,一次絕不能超過半炷香,更不能窺視自己的命。
支修道:“是星辰海召喚了照庭,給了‘龍脈’一個模糊的指向。我帶著照庭下去時,見金平附近有濁氣動蕩……就是出了妖邪的意思。動蕩并不劇烈,我們當時都覺得那應該是個筑基中后期,只是既然驚動了星辰海,此人必有邪門的地方,保險起見,我師尊才讓我走一趟。”
“連星辰海都沒看出那邪祟修為?”
“不然我肯定不會托大獨自前往。我死活無所謂,金平幾百萬人口不是鬧著玩的。”支修說到這,又皺眉道,“不過那個‘半步蟬蛻’水份太大。我見過端睿師姐指點親傳弟子,把修為壓到靈竅期,筑基弟子照樣沒有還手之力——那邪修卻能被小龐一個人間行走帶著個凡人小孩偷襲得手。可他修為又確實是升靈后期……給我感覺,有點像是丹藥堆的修為。”
“丹藥是沙子,能堆個雞窩豬圈頂天了,可蓋不了樓,”蘇準道,“要是丹藥能堆出升靈,玄隱得有多少峰主?”
“這我知道……”支修正要說什么,突然,靜謐的澄凈堂中響起細碎的鈴聲。
小院里,所有閑著的稻童無符自動,集體轉身面朝窗戶,仰頭往天上看。
蘇準回手推開澄凈堂的窗。
流星似箭,刺破了寧靜的夜空。
“怎么好端端的,南天星隕了?”蘇準喃喃道,“不祥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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