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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有憾生(一)

            仙門雖然已?經翻了?天,影響尚未波及到?大宛凡間。

            除了?一些燒毀的花草,廣韻宮已?經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卻總覺得身下的床在震動不休。龐戩走后?,他驚醒兩回?,亂夢一團一團地?糾纏著他,一會兒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親冷淡的目光,一會兒是四皇弟周樨面?無人色的臉。

            朦朦朧朧的,周樨的臉又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他感覺自己像尸體一樣,孤立無援地?躺在棺材里,龍袍上繡的都是黑龍,與那差點將金平一口吞了?的龍影如出一轍。

            玄隱山的大煙花突然上天,驚醒的周桓大叫一聲“父皇”坐起來,冷汗浸透了?里衣。一場“熱鬧”看完,他發?現自己已?經驚弓之鳥似的縮進了?床腳。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周桓回?過神來,心頭無名火起,猛地?將玉枕擲向小跑進來的內侍:“紫寰宮里不許疾行,都沒學過規矩?!”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內侍“噗通”一聲跪在門口:“陛、陛下啊,您快去看看吧!”

            這日朝會取消,伴著朝陽,周桓寬大的袍袖帶起了?風。

            他似乎是想狂奔,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卻是頭頸,整個人泛著被歲月拋諸身后?的無力與陳舊。

            嘉和皇帝繼位十四年,在凡人里確實不算年輕了?,要是個西楚藥農,抓點緊夠投兩回?胎了?。可對于低階仙丹沒斷過頓的王公貴族來說,四十來歲正?是青澀褪盡、能呼風喚雨的好時光,他蒼老得有點性急。

            周桓肚子不小,兩腮卻凹陷得脫相。他原本生了?一雙周家?人特有的平靜眼?——不吊梢也不下垂,眼?頭眼?尾近乎是齊的,尺寸適中,如今也架不穩了?似的,他眼?珠越來越凸,眼?越來越大,眼?尾開始往兩邊耷拉,青年時溫潤的面?相變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蓋不住一雙驚惶視線。

            他幾乎衣冠不整地?沖進了?長明殿——皇太后?居處。

            長明殿里這時一片死寂,內侍跪得滿地?都是,進進出出的太醫四鬢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后?頭也不敢抬。

            院中自動給花草噴水的鳳頭正?好啟動,齒輪在小宮女驚駭的注視下擰開栓,呲了?闖進來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臉上,他沒理會,直眉楞眼?地?穿過細小的彩虹奔進寢宮,看見?重重幔里垂下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著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個人晃了?一下,有那么一會兒,他幾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龍體”之類的廢話,皇后?姚氏只會哭。

            周桓用力甩開內侍們,鼓足了?他這輩子僅剩的勇氣,步履蹣跚地?走進去,看到?張太后?大睜著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像個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軟跪在了?床邊。

            十四年前?,周桓膽戰心驚地?登基,名正?順地?將自己在冷宮住了?大半輩子的母親迎了?出來。

            他們都說他仁愛寬厚,開了?嘉和盛世,一掃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里清楚,沉疴其實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親掃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實現、留給他的現成東西。繼位以來,大到?賑災修路、小到?內庭用度,他幾乎是惟母命是從,沒親自拿過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這年過四旬的“孤兒”茫然無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這是干什么啊?我不懂,這是怎么了?啊……”

            張太后?清晨“突發?急癥”——沒人敢說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編的毒瘴,非常珍貴,升靈以下都不會被觸碰靈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藥石罔效,太醫圍著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經的名門望族,不會有這樣的底蘊。

            “出去……都出……”

            姚皇后?聽清了?她嘴里嘟囔著什么,忙起身屏退一干閑雜人等,踮著腳回?來跪在周桓腳邊,抽抽噎噎地?小聲道:“母后?……母后?命我給南礦的子明傳信,我……我遵命傳了?,一回?頭,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啟,當年在潛修寺和羅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無數創傷——一個差點氣炸道心,一個至今見?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渾身打擺子——姚啟趕在潛修寺快關山門的最后?幾天開了?靈竅,下山后?,就去了?南礦打雜。

            近年來,周桓與皇后?姚氏關系十分疏遠,他看那面?團一樣沒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鏡子,越看越討厭。皇后?不受寵,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長明殿里陪張太后?吃齋,很?少跟外人聯系。聽說她傳了?信給南礦,周桓心里無端升起不祥的預感:“傳了?什么,拿來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聯絡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搶過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個人都麻了?。

            靈山叛逆蟬蛻……玄隱山大限將至……不過百年……即刻清點南礦庫存……

            長明殿的大鐘正?好到?整點,“當”一聲長鳴,喪鐘似的砸在人耳邊,周桓驀地?回?過神來,面?無人色地?勉強笑道:“這……這……母后?,這不可能……這種事怎能亂傳……”

            隨后?他又猛地?跳起來,一巴掌將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賤人!不論真假,這等性命攸關的事,你怎能用粗制濫造的降格仙器傳信!這和印在草報上昭告天下有什么區別,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姚皇后?尖銳的哭聲讓守在外面?的人以為太后?大行了?,稀里嘩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從她譏誚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掃過,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姚氏不懂,母后?卻是世家?出身,怎會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諱?她又為何?要服毒?

            這些年,母親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聯系,他們偶爾支使他做事,卻從不告訴他原委。

            “您是……有意?為之?”

            張太后?已?經說不出話來,周桓爬到?她床邊,涕淚齊下,用力搖晃著她的手:“母后?,您瘋了?嗎?到?底想干什么啊?您讓我怎么辦?我怎么辦……”

            張太后?撐著痙攣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這兩口子哭喊“母后?”的動靜簡直分不出誰是誰,可真是天生一對。

            “奇怪,”她想,“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兒子,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張家?沒有四大家?族那樣深的根,好在兒孫爭氣,族中能臣輩出,與玄隱李氏通婚已?有幾百年,綁得密不可分。以前?,幾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征選帖,內門有張氏族人一十三位,修為最高已?至半步升靈,離峰主一步之遙,只要邁過那道坎,張家?往后?就算有了?“仙根”。

            天機閣、南礦中,族人更是數不勝數。每到?年節,家?里都會專門辟出一個小廳,有藍衣的“神仙”們從天而降。

            張太后?年少時性情剛強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后?。她學文?習武,所有的閑暇時光都和靈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練靈感,從不去摻和金平貴族小姐們無聊的詩會花會,把她那平庸的兄長甩了?八條街,夢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藍衣。

            可是那一屆,張家?雖盡力爭取,最后?只得到?了?一個征選帖名額,給一個沒有什么特殊天分的女兒實在浪費,不如用她同別家?結親,拓寬后?輩人的路。

            人們被不可違逆的力量踐踏時,往往會有兩種反應:要么舉螳臂憤而反叛,哪怕死于滾滾車輪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車,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刻成圖騰留在原地?,誓死捍衛——給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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