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略一傾身,手肘抵在膝蓋上,讓自己的視線和張逸凡齊平,放緩了聲音:“學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這一次,張逸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但他非常緊繃地搖搖頭。
費渡思量著什么似的,反復捏著一塊方糖的包裝紙,同時觀察著小胖子的神色——張逸凡此時已經多少平靜下來了,方才那段沉默并沒有什么情緒的起伏,從肢體語判斷,他似乎只是在回憶,搖頭的時候動作也并不勉強。
要么是真的,要么是他認為自己沒有受過欺負。
費渡:“那有沒有人欺負過馮斌和夏曉楠他們?”
張逸凡先是一點頭,隨后遲疑片刻,又搖搖頭,小聲說:“……馮斌沒有被欺負過,他跟他們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樣,他這人挺好的。”
費渡點在包裝紙上的手指一頓。
馮斌和“他們”是一起的,屬于欺凌者那一派。
“他們……他們盯上了夏曉楠,”張逸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又吐出這么一句,“我們必須跑,這也是馮、馮斌說的。”
他說得前不搭后語,駱聞舟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些許觸目驚心的東西,追問:“誰盯上了夏曉楠?”
“他們……‘主人’。”
駱聞舟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人?主人?那你是什么玩意?奴隸嗎?”
“我不是奴隸,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張逸凡低聲說,“王瀟他們才是奴隸。”
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這次還有另外四個學生一起出走,王瀟就是其中的唯一一個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瀟的家長以孩子發燒為名,拒之了門外,沒能見到她。
“王瀟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女生嗎?”駱聞舟見張逸凡點頭,又問,“你說‘王瀟他們’,‘他們’是指誰,剩下那兩個男孩?”
張逸凡再次點了點頭。
“‘主人’、‘平民’,還有‘奴隸’,”駱聞舟重復了一遍從張逸凡嘴里聽到的稱謂,一時感覺中二氣撲面,簡直有些荒謬,這些熊孩子好像在認真扮演一個大型的真人版桌游,可是寒意卻不斷地從他腳下往上涌,“你的意思是,馮斌屬于‘主人’,王瀟他們幾個屬于‘奴隸’,只有你是‘平民’,我沒理解錯吧——那夏曉楠是什么?”
“夏曉楠是……‘鹿’,”張逸凡從喉嚨尖上擠出這么幾個字,尚未發育完全的聲線細如一線,好似隨時要崩斷,“每年圣誕節,英語老師組織的圣誕晚會之后,都是學生自己的活動,學校圣誕節和元旦都不熄燈,寢室樓也不鎖門,可以玩通宵,從初中到現在,每年都有一次……”
駱聞舟直覺這個“活動”不是聚眾斗地主,立刻問:“玩通宵,玩什么?”
“玩打獵游戲,就像《幸存游戲》里的那種,”張逸凡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年在圣誕節前抽獎,從‘平民’里抽中五個人,可以參加打獵游戲,最后贏了的就能加入他們。”
“加入他們——意思是以后從普通人變成了‘主人’的那個小團體?加入了有什么好處,可以隨便欺負別人嗎?”
“加入以后就安全了。”小胖子可憐巴巴地對駱聞舟說,“只要不和別的‘主人’鬧矛盾,以后就不會隨便被人欺負,不會變成‘奴隸’,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獵物’,下課以后可以第一時間去食堂,不用避開‘主人’,可以配寢室和寢室樓的鑰匙,不用怕被鎖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學。”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正常學生應有的待遇。
“袁大頭復辟那會,都不敢復辟元朝的制度,你們學校的學生真可以,”駱聞舟緩緩地說,“今年你被抽中了嗎?”
張逸凡看了他一眼,無聲默認。
駱聞舟:“你們這個打獵游戲怎么玩?”
張逸凡握緊了拳頭,客廳里的大鐘一下一下地往前走著,“咯噔”“咯噔”的秒針行動時帶著金屬的顫音,一下一下地往沒有終點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張逸凡才攢足了開口的勇氣——
“開始以后,所有參加打獵游戲的人要在學校里找‘鹿’,只有游戲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會宣布‘鹿’是誰,之前沒人知道這會落在誰頭上,他們宣布完以后,‘鹿’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跑,可以躲藏,‘獵人’們要去把他抓出來,一直到天亮,誰抓住了,誰就贏了。”
“你們學校那么大,那么多教學樓和寢室樓,一個人藏,五個人找,那怎么能找得到?”駱聞舟問,“再說像夏曉楠那樣的小女孩,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個人在找,”旁邊費渡輕輕地說,“是全校都在搜她一個人。”
駱聞舟倏地一愣。
張逸凡卻點點頭。
欺凌者的小團體在學校里掌握話語權,普通學生就像是暴君□□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張逸凡一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為被欺負的對象,一旦接受了這個秩序體系,就會本能地順從,像那些看見同學被欺凌,心懷不滿卻只敢冷眼旁觀的人一樣。
能參加游戲的人就像是“候選人”,每個候選人都是潛力股。
為未來能加入那個小團體中的某個人提供“鹿”的關鍵信息,以后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個人的保護——不,或許在游戲開始之前,機靈一點的就已經加入了某個候選人的陣營。
所謂“打獵游戲”的五個候選人都是被抽中的嗎?
小胖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說謊了,看他企圖拿錢賄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么熟悉,大概就能推斷出他是怎么拿到的“名額”。
“鹿被抓住以后,”費渡問,“會怎么樣?”
張逸凡的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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