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悄悄地來了。
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小東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吹一陣、敲一陣、罵一陣。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只聽到噼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和這個的一句“叫吃”、那個的一句“叫吃”。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從天涼了之后,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難挨的一段時間。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小羅垂著頭,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往椅子中一坐,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嘆氣。
“怎么了?”王孝城問,“在哪兒受了氣回來了?”
小羅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氣。
“別問他了。”楊明遠說,“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人,自從跌落愛河,就整個變了,成天搖頭嘆氣,在哪兒受了氣,還不是蕭燕那兒!”
“說出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是你不對呢?還是蕭燕不對?”
“八成是小羅的不對!”楊明遠說。
“是嗎?”王孝城問,“告訴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錯了什么,賠個罪不就得了嗎?”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右一句地說著,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只是搖頭嘆氣。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說:
“怎么回事?成了個悶葫蘆了!”
“唉!”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終于開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難了解的動物!”
“你看!”楊明遠說,“我就知道問題所在!你又和蕭燕吵架了,是不是?”
“不是,”小羅大搖其頭,“沒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問。
“是她不理我了。”小羅悶悶地說。
“不理你了?為什么呢?”
“為什么?”小羅叫,“我要是知道‘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么!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誰知道她為什么氣呢?”
“到底是怎么了?”楊明遠問。
“根本就沒怎么!我們在茶館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氣了,站起身來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應,和她說話她不理,我問她到底為什么生氣,她站住對我氣沖沖地說:‘你不知道我為什么生氣,我就更生氣!’你看,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為什么生氣嘛!反正一句話,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動物,尤其在反應方面,特別地……特別地……”找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他嘆了口氣,揮揮手說,“唉,別提了!”
“你別急,”王孝城說,“慢慢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么?”
“海闊天空,什么都談!”小羅說,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會兒。“起先,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然后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談起冬天啦,天冷啦,沒衣服穿啦……”突然間,他頓住了,恍然大悟地把眼睛從屋梁上調了回來,瞪著王孝城說,“老天!我明白了!”
“怎么?”王孝城困惑地問。
“我明白了!”小羅拍著腿說,咧了咧嘴,“她問我怎么穿得那么少,毛衣到哪里去了?我就據實以告:‘進了當鋪啦!’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來,“這還不該生氣?比這個小十分之一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好了,現在沒話可說,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再去負荊請罪!”
“贖毛衣?”小羅挑挑眉毛,“錢呢?”然后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募捐吧!”
王孝城傾囊所有,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
“留著買香煙!絕了糧可不成!”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楊明遠數了數他手里的錢,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一毛也沒多。小羅嘆口氣說:
“以為可以賺一點的,誰知道一點都沒賺。”
“聽他這口氣!”楊明遠說,“他還想‘賺’呢!也不嫌丟人,臉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豬羊!”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一面把錢收進口袋里。
“你剛剛提起何慕天和夢竹,他們現在怎么樣?”楊明遠不經心似的問。
“你們還不知道?”小羅大驚小怪的,“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聽說他們在沙坪壩租了間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說,“大概是謠吧,我有點不大相信。夢竹那女孩子看起來純純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樣的人。”“可是,”小羅說,“卻完完全全是真的,為了這件事,夢竹的母親聲明和夢竹脫離母女關系,夢竹的未婚夫差點告到法院里去,整個沙坪壩都議論紛紛。不過,小飛燕說,夢竹他們是值得同情的,據說,夢竹原來那個未婚夫是個白癡,如果讓夢竹配個白癡,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覺得何慕天和夢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合適也沒有,一個瀟瀟灑灑,一個文文靜靜,兩個人又都愛詩啦詞啦的,本就該是一對。說實話,老早,我對夢竹也有點意思,你們還記得在黃桷樹茶館里比賽吃擔擔面的事嗎?我一口氣吃上十碗,不過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后來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條件太好了,我也喜歡何慕天!罷了,說不轉念頭,就不轉念頭!結果倒追上了小飛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
“我不懂何慕天這個人,”楊明遠皺著眉說,“既然造成這個局面,為什么不干脆和夢竹結婚?這不是有點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
“你放心,”小羅說,“慕天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我了解他,婚禮是遲早的問題而已。聽小飛燕說,夢竹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現在病好了沒多久,說不定這兩天,我們就會接到他們的喜帖呢!”
“我認為何慕天不會拿夢竹開玩笑”王孝城說,“他待夢竹顯然是一片真情。”
“何慕天嗎?”楊明遠從鼻子里說,“我總覺得他有點執绔子弟的味道,談戀愛也不走正路。別人戀愛了先訂婚,再結婚。他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和夢竹同居了,說出去多難聽!將來再補行婚禮也不漂亮。”
“或者,他們同居是一個手段,”小羅為何慕天辯護著說,“為的是造成既成事實,好斷了高家的念頭。”
“哎呀,只要兩個人有情,婚禮早舉行晚舉行又有什么關系呢?”小羅說。
“那當然有關系!”楊明遠說,“婚姻是一個保障……”
“我保險,”小羅說,“他們一定會很快地結婚!”
“才不見得呢,何慕天這人未見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賭,怎么樣?”小羅說,“我賭他們一個月以內一定行婚禮!”“賭就賭,”楊明遠說,“假如何慕天有誠意,為什么不先結婚呢?要弄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到處都是他們的桃色新聞。”
“賭十包五香豆腐干,如何?”小羅說,“沒有先行婚禮,或者是有苦衷呢!”
“苦衷!會有什么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進來說,“為別人的事爭得面紅耳赤,何苦?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是別人自己的事,你們操什么心呢?走!我們到邱胡子茶館里去坐坐吧,跟他賒賬。”
“我不去了,”小羅說,向寢室外面走,“我贖毛衣去!”
“那么,我們去!”王孝城對楊明遠說。
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門,剛剛跨出去,迎面來了一位同學,分別遞給他們三封信。小羅一看,是三張一模一樣的請柬,就高興得大叫起來:
“我說的吧,怎么樣!話還沒說完呢,請帖就來了,何慕天那個人絕不含糊的!”
“別忙,”楊明遠沉吟地說,“這請帖可有點怪。”
大家看那請帖上印的是:
謹訂于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時,在重慶市百齡餐廳訂婚,
敬備菲酌,恭請光臨
何慕天
謹上
李夢竹
“這事不是有點怪嗎?”楊明遠說,“現在還訂什么婚?為什么不干脆結婚?”
王孝城也抓了抓腦袋:
“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小羅皺皺眉說,“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馬馬虎虎地辦,大概想等錢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里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訂了婚就是要結婚!”
“哼!”楊明遠冷笑了一聲,“訂了婚就一定會結婚么?那么,夢竹怎么沒嫁給高家呢?這是她第二次訂婚了。”
“好了!”王孝城叫,“訂婚也罷,結婚也罷,讓他們去吧!我們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兩杯酒,明遠,一起來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終欣賞辛棄疾那兩句詞:‘昨夜松前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卻疑松動欲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夠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遠!”
“好吧,走!”楊明遠說,“雖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點兒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們去喝酒,”小羅說,“我贖毛衣去了。”
“等一會!”王孝城叫住小羅,“我出了錢是給你贖毛衣的,你可別拿去干別的哦!等會兒又看了話劇了,給了叫化子了!”
“決不會!”小羅叫著說,走遠了。
楊明遠和王孝城進了茶館,兩人又是茶,又是酒,談談說說。時間十分容易過去,一忽兒,天色就暗下來了,茶館里到處都點起了燈,兩人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楊明遠對著茶館門口,靜靜地說:
“小羅回來了,不知道贖了毛衣沒有?”
小羅果然大踏步地跨了進來,直接走到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說:
“我在城里碰到胖子吳,大家決定今晚在沙坪壩鎮口那家小茶館中聚齊,商量商量送什么東西給何慕天和夢竹,胖子吳的意思,是南北社會員們聯名合送,因為大家都窮,恐怕得湊了錢才夠。”
王孝城望著小羅的手,小羅手里有個報紙包。
“你手里是什么?毛衣嗎?”
“不是!”小羅眉飛色舞地說,舉起手里的紙包,撕掉了外面的紙,笑著說,“我買來送蕭燕的,好可愛!”
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看,原來是只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長長的毛,和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愛。王孝城點點頭說:
“毛衣呢?”
“去他的毛衣,這個比毛衣可愛多了!”
“你把贖毛衣的錢,拿去買了這個哈巴狗?”楊明遠問。
“一點不錯!”小羅得意洋洋地,“我保管蕭燕會喜歡!”
“我保管她不會喜歡!”王孝城說,“要是她知道你拿贖毛衣的錢買了這么個玩意,她不更生氣才怪!”
“打賭!”小羅叫。
“賭就賭,賭什么?”王孝城說。
“十包五香豆腐干!”
“外加一碗餛飩!”
“好,一為定!”小羅叫,“明遠是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