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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幾度夕陽紅 > 34

            34

            楊明遠在書桌上留下了那封長信,就走下了玄關,穿出了大門,置身于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了。四面環顧了一下,陽光和煦地普照著,汽車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地穿梭。天藍得透明,幾片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飄浮,是個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幾秒鐘,就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去。走吧!走到何處?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已經走得太長久,太疲倦了。

            一條條的街道,一條條的巷子,縱的、橫的、熱鬧的、冷清的……真正的臺北市,似乎遼闊無邊。一直這樣不斷地走著,渾渾噩噩地,一步挨一步,這就是他!楊明遠。他對自己苦笑,望著太陽沉落,望著暮色的來臨,望著霓虹燈在夜色中驕傲地閃耀。

            到何處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辦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尋?

            “先生,坐嗎?”

            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邊的一張藤椅子,誘惑地放在他面前。

            噢!真的,他應該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經思索地,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張桌子,桌子背后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瘦老頭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片,對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咳了一聲嗽,清清嗓子說:

            “先生,好運呀!兩眼有光,額頭飽滿,要發財,多福多壽……”噢!原來是個看相的!他縱聲大笑了起來,要發財!多福多壽!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說:

            “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最起碼,這兩樣與我無緣!”他瞪著那個看相的,“看樣子,與你也無緣!”

            瘦老頭推推眼鏡片,目瞪口呆。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楊明遠甩思袖子,掉轉身自顧自地走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

            “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從哪個瘋人院里跑出來的!”

            他摸了摸幾天沒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嗎?自己像個瘋人院里跑出來的瘋子嗎?好吧,瘋子就瘋子,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問題就在于自己不是瘋子,真做了瘋子,也就沒有煩惱了!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么,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腦中陡地一震,是的,他退開了,退到哪兒去?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失去了夢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讓給別人嗎?

            經過了廈門街,來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面點點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搖搖晃晃,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兒,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何慕天的詞!多少年前了?那時候,他得不到的,現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遠比他強!

            不知不覺地,他發現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好吧,這唯一舊日的朋友,也該再見一面,按了門鈴,他等待著。門開了,王孝城驚異地接待了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地說,“我馬上就要走!”

            “你還要到哪里去?”王孝城問,暗暗地審視著他,“沒有再喝醉吧?”“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遠喃喃地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個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個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樣做是對?怎么樣做是錯?”

            “真的,明遠,”王孝城關懷地望著他,遞給他一杯茶,“你們的事怎樣了?”

            “我們的事?”

            “你和夢竹。”

            “夢竹——”明遠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解決了。”

            “解決?”王孝城不解地問,“怎么解決的?”

            明遠聳了聳肩,“不屬于我的,永遠不屬于我!”他說,抬起眼睛來看看王孝城,“孝城,一個最貧窮的人,應該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包括感情、知識、錢財……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地望著楊明遠,一時間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訴你,”楊明遠不等王孝城答復,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對于一個最貧窮的人,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縮在里面別出來……”

            “明遠,”王孝城打斷了他,“你怎么了?打啞謎還是說囈語?”

            “囈語?”明遠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好,”他站起身來,“我不耽誤你,我也該走了。”

            “你現在到哪里去?回家嗎?”

            “回家?”明遠怔了怔,又笑了,“對了,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地望著楊明遠,這人是怎么了?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他跟著他到大門口,猶豫地問:

            “夢竹——怎樣?孩子們——都好嗎?”

            “大概——總不錯吧!”明遠說。

            “明遠,”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忍不住地說,“好好待夢竹,別——太挑剔她,她——是個難得的女性。”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嘴角尷尬地歪曲著。好半天,才說: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會再挑剔她了,永遠——不挑剔她了。”

            “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地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

            “不錯,不錯,”楊明遠不住地點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今晚說話怎么有點怪里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

            “不,”明遠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一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對了!”楊明遠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地喊,“你現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里等得發愁,是不是?”

            “唔,”明遠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后都不會讓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地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

            “當然。”楊明遠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在——配不上她。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

            “你怎么能這樣說?明遠?”

            “這是我心里的話,”楊明遠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地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上房門,不知所以地嘆了口長氣。

            楊明遠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地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地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在水面低唱。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里,哭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輕輕地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

            “美嗎?”他再問。

            “應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欲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么辦?”

            他縱聲地笑了。

            “那么,你就永遠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分地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地說,“人類,該往何處去?”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卷走了,干而澀地消失在水面。于是,他聽到不遠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里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地訴說著情話。

            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

            “那個人坐在那兒干什么?”

            “發神經吧,別理他!”男的說。

            發神經!本來就是發神經!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他迷迷糊糊地想著。豈獨我在發神經,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么傷心事!”

            “你別愛管別人的閑事!”男的說。

            “理他干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胡子!”

            楊明遠又縱聲地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胡子,卻罵他是發神經,真不知道誰有神經!

            “你聽,他在笑。”女的說。

            “你怎么對他那么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唱一支歌給我聽。”

            “唱什么?”

            “隨便。”

            女的唱了,輕輕地,低柔地,一字一字地: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斷了遙遠的云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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