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護士小姐頭也不回地走了,立即,她們推了一瓶血漿進急診室,那扇鑲著毛玻璃的門又闔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楊明遠恢復了他的踱步,曉彤重新垂下了頭,夢竹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血漿,顯然情況不妙,但,最起碼,他還活著!
時間過得那么緩慢,又那么迅速。天亮了!窗外,紅色的朝霞逐漸退盡,耀目的陽光燦爛地四射,又是一天開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誕生,也有生命結束,這新的一天,是象征著生還是死?急診室的門終于推開了,疲憊萬分的醫生從門里走了出來,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跡,斑斑點點,像一張驚人的新派畫!何慕天咬住了煙蒂,緊張地問:
“怎樣?大夫?”
“現在還很難講,不過情況不壞,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惡化,大概就沒問題了。”何慕天從嘴里取出了煙,一時間,竟忘了向醫生道謝。魏如峰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白色的被單蓋著他,只露出了頭和雙手,血漿的瓶子仍然懸掛著,針頭插在手腕的靜脈里。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著病床走進了病房。何慕天望著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過頭來,他看到曉彤,呆呆地站在床邊,凝視著面如白紙,人事不知的魏如峰。夢竹站在她身邊,正在輕聲地說:
“別急,曉彤,他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轉,相信我,曉彤。”
曉彤仍然呆呆地站著,一語不發。
楊明遠走了過來,拍拍夢竹的肩,說:
“怎么樣?我們是不是應該到警察局去看看曉白?”
一句話提醒了夢竹,是的,她還有一個扣留在警察局里的兒子!她該走了!放開了握著曉彤的手,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曉彤已抬起頭來,安安靜靜地說:
“媽媽,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好的,曉彤,你留在這兒。”夢竹說,“我先走了。”回過頭來,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觸了,她頓時全身一震。那是一對充滿了詢問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萬的語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地調開了自己的視線,而把手插進楊明遠的手腕中,輕聲地說:“我們走吧!明遠。”
何慕天目送楊明遠和夢竹走出病房,目送夢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里,覺得心臟收縮絞緊而尖銳地痛楚起來。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夢竹不會再屬于他了,永遠不會屬于他了。十八年的夫婦關系是一條砍不斷的鎖鏈,他無權、也無能力去砍斷它。上帝曾經給過他機會,他失去了,現在他沒有資格再做要求。調回眼光來,他的視線落在曉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曉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里,癡癡地注視著魏如峰,俯下頭來,她輕輕地用面頰貼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語般低低地說:
“我從沒有希望你死,從沒有。”
何慕天的眼眶濕潤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穩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會死,因為他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他太年輕,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還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在等著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著!必須活著!
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轉過身子,走出了病房,這兒,不需要他了!他也該去看看那被當作證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門口,他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兩顆年輕的頭靠得那么近,這是愛的世界,他含著眼淚笑了。
魏如峰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渺的境界里徘徊、飄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逐漸地清醒,逐漸地有了意識,有了感覺,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對他卷了過來,徹骨徹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厲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發源處是在哪兒。他*,蠕動,掙扎……于是,他感到有一只清涼而柔軟的小手壓在自己灼熱的額頭上,多么舒適而熟悉的小手!他費力地要弄清楚,這是誰?努力地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濃霧,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在那兒飄浮移動。他剛剛要看清楚,一層霧涌了過來,把什么都遮蓋,于是,他又覺得痛楚。再睜開眼睛,他繼續努力去搜尋那張臉龐,他看到了,找到了!溫柔的眼睛,小小的臉龐……這是她!他搖搖頭,想把自己的幻象搖掉……再張開眼睛,她還在那兒,唇邊有一朵楚楚可憐的微笑,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虛弱地,低低地,他吐出兩個字的單音:
“曉彤。”
立即,他聽到一個細細的、可人的聲音在說:
“我在這兒。”
她在這兒!她在哪兒?他瞪大了眼睛,曉彤的臉在晃動,水波中的倒影,搖蕩著,伸縮著……他固執地盯著那動蕩不已的人影,*著說:
“是你嗎?曉彤?你在哪兒?”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中,一張小小的臉龐俯近了他,兩顆大大的淚珠跌碎在他的面頰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劑清涼劑,他陡地清醒了。是的,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這兒!那張美麗的小臉那么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可憐!他又覺得痛楚,這次,不是傷口的痛楚,而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的曉彤,他幾乎失去了的曉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邊?他轉動著眼珠,試著去回憶發生過的一切,霜霜,曉白,爭執,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亂了,曉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一樣搖晃了起來,并且在擴大渙散中……他緊張地抓緊了曉彤的手,祈求而慌亂地喊:
“別去!曉彤,別離開我!請你!”
“沒有。”曉彤輕輕地說,拭去了眼前的淚霧,再用小手絹擦掉魏如峰額前的冷汗。她在床邊已經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時了。“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她低聲地說著,望著魏如峰發著熱的眼睛,“我不離開,真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定定地看著曉彤,思想逐漸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曉彤!”他不信任地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曉彤連聲地說,“你沒有看見嗎?我在這兒!”
“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問。
“當然,完完全全的。”曉彤說,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努力試著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沒有少一根頭發,完完全全的!”
“真的嗎?”魏如峰的聲音在顫抖,淚水涌進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曉彤?”
“噢!”曉彤輕喊,“別提了!讓它們都過去吧!讓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會很快地再好起來,我們再一塊兒玩……”
“我會嗎?曉彤?”他虛弱地苦笑了笑。
“你會!你會!你會!”曉彤喊著,淚水迸流,“你一定會!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伏在床沿上,她再也無法忍耐,痛哭失聲。一面哭著,一面喊:“你會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來!”
魏如峰撫摩著曉彤柔軟的頭發,他知道他的情況并不樂觀。下一分鐘,他可能又要喪失知覺——或者死亡。他必須把握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他低低地喊:
“曉彤,聽我說!曉彤!”
曉彤哭泣著抬起淚痕遍布的臉來。
“別哭,曉彤,也別難過。”他凝視著曉彤淚光瑩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能夠有你的兩滴眼淚,我死亦瞑目……”
“噢!”曉彤喊,“這是殘忍的!你要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她抽噎著,泣不成聲。
“聽我說,曉彤。”他盡量維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我還有什么不滿足?曉白這一刀,能換得你來看我,我就認為挨得太值得了!曉彤,人,都有一時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經迷失過,荒唐過,像杜妮……”
“別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別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氣,“曉彤,讓那一個壞的魏如峰被曉白殺死吧,讓那個好的我留下來!干干凈凈的我,純純潔潔的我,能夠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曉彤哭著喊,把面頰貼在魏如峰的臉上,眼淚弄濕了魏如峰的臉,流進了他的嘴唇里,“我從沒有恨過你,如峰,我從沒有!”
“是嗎?”魏如峰微笑了,“還能有比這句話更美麗的話嗎?曉彤,我從沒有覺得我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充實過!”
“以后,你的生命都會充實了,是不是?”曉彤提著心問。
“還有以后嗎?”
“有的,一定有!”
魏如峰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的意識在渙散,視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將失去知覺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地說:
“曉彤,讓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曉彤抬起頭來,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讓魏如峰的臉和她的只距離一兩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地逡巡著,然后,他低聲地說:
“為我笑一笑,曉彤,我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曉彤笑了,含著淚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說,視力漸漸地模糊,思想也在逐漸地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愛!”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輕輕地叫:
“曉彤!你在嗎?”
“在。”
“完完全全的?”
“完完全全的!”
“心呢?也在嗎?”曉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這兒!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個平靜的微笑,頭安安靜靜地倚在枕頭里,他睡著了。曉彤在床邊默立了好幾分鐘,然后,她放下他的手來,把棉被給他拉好。她就坐在一邊望著他。好久好久,她忽然驚跳了起來,魏如峰的臉色顯得那么平靜,平靜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地想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過手去,她顫栗地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額上是清涼地,本來的灼熱已經沒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亂地想,發狂般的按著叫人鈴。
護士來了,醫生也來了。醫生拿起魏如峰的手來診了診脈,又試了試他的熱度,然后,他抬起頭來,望著顫栗著的曉彤,慢吞吞地說:
“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淚了。恭喜你,他已經平安地度過了危險期。”曉彤愣了兩秒鐘,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地說:
“我知道他會好,我知道他一定會好!”
雙腿一軟,她又昏倒了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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