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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煙鎖重樓 > 第十章

            第十章

            雨杭和夢寒,就這樣陷進了一份絕望的愛里。

            這份絕望的愛,把兩個人都折磨得十分凄慘。夢寒說得很好,只要默默地相愛,不需要接觸,不需要交談,把愛深深地藏在心里就可以了。但是,這樣的愛太理想化了,太不實際了,太虛無縹緲了,太神圣了……雨杭沒有辦法這樣神圣地去愛一個女人,他渴望見她,渴望和她相聚,渴望和她相守,渴望和她“朝朝暮暮”!這種渴望,使他神思恍惚,心力交瘁。

            他想不出任何辦法,可以飛度曾家的重重關防。無論是有形的門與鎖,還是無形的門與鎖,都把他和夢寒,牢牢地鎖在兩個不同的監牢里。不能探監,不能通訊,偶爾交換一個視線,她都像犯了重罪一般,會張皇失措。不知道奶奶怎樣嚇唬了她,她怕得要命,真的怕得要命。不止她怕,連慈媽都怕。慈媽自從幫夢寒傳過信以后,就知道了兩個人的心事。她好心痛,這五年以來,她眼看著夢寒在曾家的種種遭遇,也眼看著雨杭對夢寒的種種照顧。尤其夢寒難產的一幕,讓她永遠難忘!雨杭對夢寒的這一片心,她早就有些明白了!真遺憾,為什么當初嫁的人是靖南而不是雨杭?難道婚姻都是錯配的嗎?但是,事已至此,曾家是這樣標榜“貞節牌坊”的家庭,夢寒已經沒有翻身的余地了。如果她還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她會被奶奶整死的。慈媽想到奶奶,就比夢寒還緊張。她拒絕再幫兩人做信差,找到一個無人的機會,她哀求般地對雨杭說:

            “雨杭少爺,老天爺牽錯了紅線,配錯了姻緣,可這是咱們小姐的命!求你饒了她吧!你會害死她的,真的!”

            “慈媽,”他聽不進去她那些話,只是哀懇地、焦灼地說,“你快想一個辦法,讓我能見上夢寒一面才好,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

            “我沒有辦法,我什么辦法都沒有!”慈媽轉身就逃走了。以后,連慈媽都避著他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這種日子會要他的命!一連許多天,他不敢待在曾家,他去了漆樹園,和卓老爹、秋貴他們一起工作,鋤草施肥,披荊斬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體力的工作上。他做得比誰都賣力,好像恨不得把一季的工作,全在幾天內做完似的。這樣賣力地工作,把別的工人都嚇壞了。他倒也不去管別人,只是埋著頭做自己的。然后,有一天,風雨交加,別的工人都避雨去了,他卻淋著雨,繼續工作了一整天。那天夜里,他開始發高燒。他自己是醫生,深知這些日子來,體力和心力的雙雙煎熬,硬是把他打垮了。病情來勢洶洶,第二天,他已下不了床。

            奶奶、牧白、文秀、靖萱、以及小小的書晴,全都來探視他,只有夢寒沒來,慈媽也沒來。奶奶和牧白都很著急,奶奶把卓老爹罵了個沒完沒了,如果不是他管理不善,何至于要雨杭親自去園里工作?不顧雨杭的堅決反對,他們還是給雨杭請了大夫,大夫說了一大堆的“內熱”“外寒”之類的名詞,開了一些中藥,吃下去以后,一點用也沒有。雨杭高燒不退,幾天以后,人已經憔悴不堪,形銷骨立。奶奶真的很著急,私下問牧白:

            “他自己是醫生,怎么不給自己好好地治一治呢?”

            “唉!”牧白嘆氣說,“這所有的醫生,都是會給別人治病,就不會給自己治病,他老說他沒事沒事,也不曾看到他開什么藥給自己吃!搞不好他那個藥箱里的藥,都給咱們家的人吃光了!”

            “你去瞧瞧去!瞧瞧他那個藥箱里還有沒有藥?我也不管他信不信中醫了,我讓張嫂給他燉人參,補一補再說!”奶奶說著,驀然間話題一轉,“牧白,我問你,”她嚴肅地說,“你上次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說那吟翠是個歡場女子,什么叫‘歡場’?如果她騙了你呢?如果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種呢?你有沒有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這件事?”

            “娘!”牧白痛苦地說,“我們現在不要研究這個了,好不好?如果你要懷疑吟翠的清白,那么,這是一件永不可能有證據的事!我說過,和不和他相認,對我已經沒有那么重要,只要我不會失去他!”

            “唔,”奶奶沉思著,自語似的說,“對你或者不重要,對我,它卻太重要了!對曾家,也太重要了!”

            牧白此時此刻,實在沒有心思研究這個。他回到雨杭房里,去翻他的藥箱,打開來一看,里面的藥瓶多得很,每瓶藥都還有大半瓶。他忍不住就去推床上的雨杭:

            “喂!你醒醒,你這藥箱里明明有藥,為什么不吃吃看?”

            “別煩了!我不想吃!”雨杭一翻身就面朝里睡,拿棉被把自己的頭蒙住。

            牧白拉開了棉被,伸手摸摸他的額。

            “你燒成這樣子要怎么辦?已經五天五夜了,燒一直沒有退,你不是有退燒藥嗎?是哪一瓶呢?”他拿了一堆藥瓶到他床前去。“你看一眼呀!”

            雨杭被他拉扯得無法休息。忽然間,他翻過身子來,一把抓住了牧白胸前的衣服,睜大了眼睛,激動地沖口而出:

            “干爹!我沒救了!吃什么藥都沒有用了!”

            “什么話?”牧白臉色大變。“不過是生場小病而已!干嗎要咒自己呢?”他瞪著雨杭,在雨杭眼中看出了一些東西,他擔心的問,“雨杭,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這一回,雨杭就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手握著拳,重重地捶了一下胸口:

            “是的!我有心事,我被這個心事,快要壓得窒息了!我真的苦不堪,生不如死!干爹,你害死了我!”

            牧白臉色慘白。

            “我害死了你?是……是什么心事讓你這么痛苦呢?是……是……你的身世嗎?為什么是我……害你……”

            “你為什么要收養我?為什么要讓我走進曾家?為什么要讓我遇到夢寒?”雨杭喊了出來,用雙手痛苦地抱住了頭,“我愛上了夢寒!”他*般地說,“我愛上了夢寒!”

            牧白猛地一震,手里的一瓶藥掉到地上打碎了。他跌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雨杭。

            “干爹!”雨杭話已出口,就豁出去了,他撲向了牧白,抓著他搖了搖,“請你幫助我!請你救救我,我真的心慌意亂,束手無策了!我知道,這是不可以的,這是錯誤的,我違背了道德禮教,罪不可赦!可是,我就是情難自禁,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就是愛她,好愛好愛她!愛到我神魂不定,心都碎了!我簡直活不下去了!”

            牧白仍然呆若木雞,雨杭再搖了搖他。

            “你不要這樣子!請你幫我!也請你幫夢寒……”

            牧白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你是說,這不是你的單相思?夢寒也……也……”

            “是!夢寒上次被奶奶罰跪祠堂,就因為奶奶撞見夢寒從我房里出去!但是,夢寒是來跟我說,我們不可以相愛的,但是,人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可以’,或‘不可以’,就解決的!”

            “奶奶也知道了?”牧白更加驚惶了。

            “沒有!奶奶只是懷疑,可是,夢寒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她已經全面性地拒絕跟我溝通了!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底下,卻見不了面,說不了話,這種生活,實在是人間地獄,我過不下去了!夢寒,她嫁進曾家那天,她的紅巾就飛到我的身上,或者,命中注定她是我的!她現在還那么年輕,你們為什么要讓她把整個的一生陪葬掉呢?如果我可以給她一個幸福的婚姻,一個嶄新的未來,不是也很好嗎?”

            “住口住口!不要說了!”牧白緊張地一把抓住雨杭,低吼著說,“你給我徹底打消這個念頭,放棄這種論調,你聽清楚了嗎?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再也不要讓奶奶起疑!你聽到了嗎?你們不可能有婚姻,不可能有未來,什么都不可能有!這不是我答不答應,或奶奶點頭搖頭的事!這是整個白沙鎮的事!你明白嗎?”

            雨杭眼神昏亂地盯著牧白。

            “因為七道牌坊不單是曾家的,幾百年下來,它們已經是整個白沙鎮,整個歙縣,整個徽州地方上的一種光榮徽幟,它們在老百姓的心目里是神圣的,不容褻瀆的,要是誰敢讓這七道牌坊蒙羞的話,那會引起公憤的!所有曾氏家族的族長都會出來說話,所有的鎮民都會群起而攻之!那會是一個人間最慘烈、最殘酷的悲劇!那絕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是夢寒所能承受的!假若弄到那個程度,我連救都沒法救你們!我不騙你……”他激動地搖著雨杭,“雨杭!你千萬別糊涂,千萬別害夢寒!這件事到此為止,你的癡心妄想,只會害了你自己,毀了夢寒!這太可怕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今天病得糊里糊涂,我等你腦筋清楚了,再跟你仔細談!”

            雨杭絕望地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閉上眼睛,不想說話,也沒力氣說話了。牧白見他這樣子,痛在心里,卻不知怎樣來安慰他。這件事,給他的震驚太大太大了,他必須去撫平自己的思緒。再看了雨杭一眼,他惶惶然地說:

            “你可能是燒糊涂了,才會說這些,趕快吃點藥,把燒退下去再說!”

            “你不要管我了!”雨杭激烈地一喊,就往床里面滾去,把臉對著墻說,“你隨我去吧!我死不了的!”

            牧白毫無辦法,只得帶著一顆驚惶失措的心,憂心忡忡地離去了。

            雨杭躺在那兒,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真是心灰意冷,了無生趣,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本來就在發高燒,這一下,更是全身滾燙,四肢無力,整個神志,都變得混沌不清了。

            就在這片混沌不清中,他忽然覺得有人在推著他,有個聲音在他耳邊急切地低喊著:

            “雨杭!雨杭!雨杭!雨杭……”

            夢寒!可能嗎?他陡地驚醒了!翻過身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于是,他看到夢寒的臉,在一片水霧中蕩漾。她坐在床沿上,向他仆伏著身子,她那美好的雙瞳,浸在兩泓深深的潭水里。怪不得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夢寒就是水!涓涓的水,纏綿的水,清幽的水,澄澈的水,澎湃的水,激蕩的水,洶涌的水……即將把他吞噬淹沒的水!

            “雨杭!你醒一醒,你看到我了嗎?你看著我,因為我只能停兩分鐘,慈媽在門外幫我把風,可是我怕得要命,我不敢多待!所以,你一定要清醒過來,否則我就白白冒了這么大的險,白白跑了這一趟!”

            雨杭真的清醒了,他猛地抬起身子,抬得那么急,以至于一頭撞在床頭的橫柱上,撞得“砰”地一聲響。夢寒急忙去幫他揉著,淚水撲簌簌地潸潸而下。淚珠滴在他的臉上,如同清泉甘露,他精神一震,沮喪全消。他努力睜大眼睛,伸手去捉住了她在自己額前忙碌的手:“你來了!你居然冒險來了!”

            “聽我說!”她掙開了他的掌握,伸出雙手,去捧住了他的臉,她逼視著他,用力的、清晰地說,“你一直是我的醫生,我不允許你病倒!請你為了我,快快地好起來!靖萱告訴我,你不吃藥,又不給自己治療,你要讓我心痛而死嗎?不能和你接觸,不能跟你說話,已經是最大的煎熬了,我們誰都沒有辦法再多承受一些了!你,千萬千萬,要為我保重啊!”

            他盯著她。笑了。

            “我哪有生病?我好得很,故意做出生病的樣子來,就為了把你騙過來,聽你講這幾句話!不信,我下床給你看!”他坐起身子,掀開棉被,就要下床,無奈一陣頭昏眼花,天旋地轉,整個人就差點滑落到地上去。夢寒大驚失色,急忙扶住他,把他推上床,他無法再逞強了,坐都沒坐穩,就重重地倒回去了。夢寒仆在他身上,淚如雨下,哽咽地低喊:

            “雨杭,你要我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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