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小時不見天日的航行中,他掌心傷口又疼又癢,一時間也看不出愈合的跡象,但最先生病的卻不是他,而是先前和他們搭話的中年人。
數小時前,那位中年人突發急性腹痛,疼痛的呼喊聲幾乎要壓過轟鳴的漁船馬達,被關在魚艙底部的村民們第一反應是敲擊那塊被釘死的艙板,然而甲板上的人只是問了一句“出什么事”,就離開了。
他們頭頂依舊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響起,但封死的艙板并沒有再次開啟的跡象。
村民們憤怒地敲打艙板,卻得不到任何回應。12小時沒有進食,他們很快失去暴動的力氣。情緒從憤怒變為恐慌,他們這才發現,這次淘金之旅必然不如他們所想象的那么美好。
沒有任何醫療設備,端陽只能為那位村民簡單診斷,初步判斷是急性胃穿孔,雖然不知道發病原因是什么,但在茫茫海上,就算知道這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中年人蜷成一團,臉色白如死尸,神情痛苦至極,先前的呼喊已經用盡他的全部力氣,他已經疼得根本喊不出來。
兩位村民連同端陽都守在他身邊,其中一人拉住端陽,焦急道:“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弟,你能救他對不對?”
端陽的手指一直搭在中年人頸部,另一只手則輕按他的腹部,一不發。
村民撲通一聲跪在端陽面前,用力磕頭:“你是醫生啊,你會救人啊,我弟弟家里還有五個孩子啊,他要是出事恐怕他那個狠心的婆娘一定扔掉孩子改嫁,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或許是聽到了孩子,蜷縮著的中年人突然睜開眼,飽含熱淚看著端陽。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力氣,他一只手猛地抓住端陽的胳膊,緊緊拽住。
見此情形,林辰終于站起身,他扶著艙壁,走到端陽身邊,陪他在病重的中年人身旁坐下。
因為他的動作,船艙里有人開始小聲啜泣。
林辰看向端陽,令他意外的是,青年人眼眶都沒紅。他的神色平靜鄭重,松開搭在中年人苦樹皮般脖頸上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真累啊。”中年人在下一刻釋然,林辰看到他黯淡的神色里竟出現了一絲希冀的神采,“死了也挺好吧?”
“是的,那是解脫。”林辰道。
“我的孩子總會長大。”
“就算您夫人不愿撫養他們,我國的福利制度,會保證他們平安成長到18歲。”
“沒事,我爸媽還都健在,就是我不能再盡孝了。”
“他們或許會以為您在達納賺了大錢,不想回家了。”
“是呀,他們這么想就好了。”
中年人笑了起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停留在放下一切的笑容上。
林辰說完,將手搭在中年人臉上,輕輕合上他的眼簾。
船艙內的小聲啜泣變成嚎啕大哭,中年人的死,仿佛讓所有人都預見到自己的未來。
林辰拉著端陽回到他們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端陽先是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簡單測量著他的心跳,拉起他的手掌檢查了下傷口,終于松了口氣。
林辰一直看著他,大概是因為他盯了太久,端陽摸了摸臉,問:“怎么了?”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您覺得我會失聲痛哭嗎?”
林辰沒有回答。
“我畢竟是醫生,比這慘烈得多的死亡我都見過,比起你們警察,我才是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嗯。”
“很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去醫院實習,就是老師帶的我。”
“段老師?”
青年人愣了愣,忽然也釋然起來,他撓了撓頭:“是段老師,我很喜歡他的,不,準確來說,我愛他。”
告白來得如此突然,林辰有些意外:“我又沒問你這個。”
“這也沒啥好掩飾的,我就是喜歡老師。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病人死的時候,我特別難過,直接沖出病房哭,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心塞的感覺,就覺得是自己的錯,沒把人救回來。老師當時就在病房,知道了這件事。”
“然后呢?”
“然后老師把我調到了icu,讓我天天對著危重病人。”
林辰很意外:“這么嚴厲?”
“那段時間我大概每天都要哭,簡直不想做醫生了。不過后來就好了,過了很久吧,差不多是我實習期結束的時候,老師突然來找我。”
“嗯?”
“他帶我去了太平間。”端陽咧起嘴,“老師問我,這段時間有什么體會。”
“你怎么說?”
“我說麻木了,就不難受了。”端陽嘆了口氣,“老師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特別嚴肅地看著我,他說一個對死亡麻木的人,是成為不了好醫生的,讓我盡早換專業。”
“你沒換。”
“是啊,我沒換,畢竟我還是想做個好醫生的。那時我覺得,醫生不對死亡麻木,那怎么能挺過每天那么多次生離死別啊,我就這么問老師。”
青年人目光美好,林辰靜靜地看著他。
“老師跟我說,醫生不能對死亡感到麻木,醫生要做的,是尊重死亡。我們尊重的不是死亡這個結果,我們尊重的是人類從生到死的整個生命過程。人們總是想多活一些時間而回避死亡,但有生必有死,這是生命的規律,是痛苦但也美麗的過程。作為醫生,我們要仰望生命的歷程,挺直腰桿,直面死亡對我們發起的每一次挑戰。”
青年說完,船艙里哭聲依舊,漁船的航速漸漸緩慢下來,馬達聲仍然很響。
他望著船艙里那盞孤零零的電燈,說:“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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