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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秦意濃半夜醒了一次,傍晚喝的酒從胃部返上來。她跌跌撞撞地沖進衛生間,抱著馬桶吐了個昏天黑地。

            唐若遙眼皮子一跳,立刻翻了個身,朝門口的方向望去。

            這所房子的隔音條件非常好,如果不是對面弄出很大的動靜,基本上是聽不到的。但唐若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冥冥之中總有一種直覺在指引她,就像那天晚上,秦意濃做噩夢不慎打翻了水杯,她第一時間便驚醒了,沖到了門外。

            今天也是一樣,心臟處蔓延著說不上來的感覺,被扼住一抽一抽的,她抬手按住心口,眉頭輕擰,凝視著黑暗里的房門,耳尖豎起來聽著隔壁的動靜。

            秦意濃。

            唐若遙掀被下床,披了件外套,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腳步一頓,秦意濃房間門縫里隱隱有亮光透出來,耳朵貼上去,有抽水馬桶沖水的聲音,還有隱藏在其中的女人難受的嘔吐聲。

            唐若遙仰面瞧著這扇不算厚的房門,垂在身側的指節曲了曲,佇立良久,沒有勇氣去敲響。

            她想和秦意濃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一直篤定自己能夠帶給她幸福。但如今尚未到結果便事與愿違,秦意濃寧愿喝得爛醉如泥也不愿意面對她。

            她這樣堅決的追求態度,到底是對還是錯?

            在愛情中,人們常常會覺得自己不夠好,不能為對方做什么,配不上對方。唐若遙在家里就曾這么想過,但她最大的底氣是她確信秦意濃喜歡她,而喜歡是不分高下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意和值不值得。

            唐若遙剛按下那個負面念頭,新的問題來臨得她措手不及。如果她能給的,是秦意濃根本不需要的呢?換之,她不愿意,不是口是心非,不是裝腔作勢,是真的不愿意。

            唐若遙可以無視秦意濃的冷冷語,可以一次次地從傷害中浴火,一往無前,但她沒辦法坐視秦意濃受委屈,特別是這委屈是她帶來的。

            放棄吧。

            有個聲音在腦海里說。

            唐若遙垂下眼簾,攥緊了拳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放棄吧,你忍心她難過嗎?

            那個聲音又說,帶著輕輕的嘆息。

            唐若遙咬緊牙關,吸了下鼻子,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可越抹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凈。

            喉嚨里泄露出低低的哽咽聲,唐若遙慌忙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快步回了房。她背抵著門板,渾身脫力似的,慢慢地滑坐下來,牙齒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哭聲壓抑。

            秦意濃吐完神智清醒了不少,被刻意遺忘的下午在院子里的畫面不由分說地從腦海里冒出來,來來回回地放映。唐若遙愛她至深,秦意濃不懷疑自己要她做任何事她都會毫不猶豫地照辦。她愛得熱烈、誠摯、專一、無私,萬事以她為先,但正因為如此,秦意濃才更加不敢面對她。

            她注定無法回應這段感情。唐若遙的每一句承諾,捧出來的每一分真心,都像是往秦意濃的背上壓一根名為愧疚的稻草,越來越重,最終把她壓垮。

            她什么都可以給她,只要她有的,包括身體和心靈,她的未來卻不會屬于她。這是她一直以來堅持的想法,至今未曾動搖。

            秦意濃扶著馬桶站了起來,給自己洗了個涼水臉,兩手撐在洗手臺的邊緣,看著鏡子里神情麻木的女人,滯澀的眼珠遲緩地轉了一下,低頭注意到了身上的吊帶睡裙,目露迷茫。

            她喝酒不至于斷片,醉前的畫面她記得清清楚楚。關菡絕對不會給她換衣服,那唯一能做這件事的只會是唐若遙。

            秦意濃忽然狠狠地皺了一下眉頭。

            那她豈不是見到自己這幅樣子了?她會怎么想?

            秦意濃心臟不住地往下沉。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這樣是她的錯?

            秦意濃心頭一跳,拔腿往外沖,猛地拉開了房門,走廊里空蕩蕩,盡頭那扇關不嚴實的窗戶吹進一陣夾著細雨的風,秦意濃縮著肩膀打了個寒噤。

            她站在唐若遙門前,薄唇微抿,抬手,良久,輕輕地叩了一下。

            咚——

            一門之隔的響聲在耳畔響起,唐若遙抬起通紅的眼睛,凝神細聽,以為出現了幻覺。

            咚——

            又是一聲。

            秦意濃眼瞼低垂,唇鋒緊抿,靜靜地等了幾秒鐘,沒有回應。她轉身回去,卻聽到隔著門板傳來一聲低沉微啞的嗓音:“誰?”

            秦意濃張了下嘴,卻沒發出聲音,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順利地吐出一個單字節:“我。”

            唐若遙背部緊緊貼著門板,幾乎整個人都在顫抖,她用力地咬了下虎口,方將話語里的顫音壓了回去,平靜道:“我睡了,秦老師有什么事嗎?”

            秦意濃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面對著緊閉的房門,問道:“……你給我換了衣服?”

            “關菡讓我幫的忙。”

            “我來向你道謝。”頓了頓,秦意濃補充說,“家里出了點事,心情不好,不留神喝醉了。”

            “……舉手之勞,不用謝。”

            里面傳出來的聲音客氣疏離,秦意濃干巴巴地接話道:“那你繼續睡吧,晚安。”

            “嗯,晚安。”

            腳步聲漸遠,接著是隔壁房門被帶上的聲響。

            唐若遙牙齒松開了咬出血的下唇,重新坐到地上,雙手環住自己的膝蓋。

            怎么那么巧,自己剛和她說完那句話,她家里就突然出事,借酒澆愁,這么蹩腳的借口,唐若遙一個字也不相信。她深更半夜過來解釋,無非就是不想讓她因此自責,更加佐證了此事就是因她而起。

            她仰了仰臉,苦笑了聲,已經流不出眼淚,如果自己的愛對秦意濃來說真的是負擔的話……

            ***

            唐若遙請假的這幾天,“留守兒童”辛倩一個人在別墅里住著,快樂得像米缸里的老鼠,醒了吃,吃了玩,玩累了繼續睡,過著日夜顛倒的幸福生活。唐若遙回來的這一天,她先是睡了一下午,晚上吃了一碗唐若遙煮的面,抱著第二天上班的想法,早早地就入睡了,導致她醒得更早,該睡覺的深夜,一點困意沒有。

            一樓的隔音設置不如二樓,客廳里有什么動靜,辛倩房間里都聽得到。她躺在床上,忽然覺得空氣冷幽幽的,客廳傳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好一陣都沒消停。

            她光腳下地,手里舉著一只拖鞋,悄悄將門縫拉開了一條縫隙,謹慎地朝外望去。

            冰箱前站著一道頎長柔美的身影,很是眼熟。那人轉過來后,辛倩就更眼熟了。她將拖鞋放下,尋到另一只穿了,走了出來。

            “唐唐,你在干嗎?”她走近了才失聲驚叫,“你的眼睛!”

            唐若遙頂著兩只紅通通的兔子眼,手里拿著兩個冰袋,躲是來不及了,于是神情自若地招呼道:“正好你起了,給我冷敷一下。”

            辛倩連忙接過來,按著她坐在沙發上,邊動作輕柔地給她冷敷,邊問道:“怎么回事啊?”

            寒意浸入眼皮,唐若遙輕輕地嘶了一聲,忍著躲閃的沖動,搪塞道:“我在看劇本,入戲演了一段。”

            “再敬業也不用這樣吧,明天韓導看到了肯定要罵你了。”辛倩說,對她的說法半點不疑。

            “我知道,所以才冷敷,爭取明天天亮消下去。”唐若遙閉著眼問她,“你看嚴重嗎?”她沒哭多久,因為皮膚白且嫩,一哭就很明顯。

            “還行。”辛倩仔細觀察了一番,“應該睡一覺就沒事了。”

            唐若遙舒了口氣。

            辛倩將用過的冰袋丟進垃圾桶,拍拍手,說:“好了,你趕緊睡覺吧,晚上睡不飽也是會浮腫的,到時候腫的就不止眼睛了。”

            唐若遙笑笑,說:“晚安。”

            “晚安。”辛倩叮囑說,“不要再看劇本了,明天起不來。”

            唐若遙笑著應下。

            艱難地入睡,早晨被鬧鐘驚醒,唐若遙睜開眼睛,抬指按著酸疼的太陽穴,第一時間便進了洗手間,對著鏡子照自己的眼睛,除了臉色蒼白,略顯精神不濟外,沒有任何問題。

            年輕人身體底子強,自我修復能力快。唐若遙刷牙洗漱,給自己化了個淡妝,涂上口紅,唇紅齒白,容光煥發,便看不出那點忽略不計的憔悴了。

            她收拾完畢,習慣性地將房門拉開,留一條縫隙,以便聽到對面的動靜。剛做完這個舉動,旋即一愣,唐若遙怔怔地在原地站了會兒,長睫垂下來,徑自開門出去了。

            辛倩見到她一個人下樓還挺奇怪的,朝她背后張望:“秦老師呢?”

            唐若遙平靜地瞧她一眼,不作回答。

            辛倩一根筋歸一根筋,眼色還是會看的,當即識趣地不再問。

            ***

            秦意濃比不上唐若遙的身體機能,這幾日又被高質量的睡眠慣壞了,昨天晚上冷不丁宿醉加上失眠,腦子里便跟有把鑿子在一下一下地往最深處鑿著似的,疼得她眼泛淚花,身形搖晃幾乎站立不穩。

            關菡及時扶了她胳膊一把,低聲說:“遙小姐已經先下樓了。”

            她在走廊看到的,剛好撞見對方的背影。

            秦意濃掐著眉心的指尖倏爾一頓,久久不語。

            關菡又低低匯報說:“昨晚您喝醉了,我讓她給你換的睡衣。”

            “我知道。”秦意濃啞聲說。

            關菡注視著她奇差無比的臉色,忽然萬分后悔,她昨晚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不讓唐若遙看到秦意濃醉酒,是不是她們倆就能保持原樣。

            “秦姐,我……”關菡下頷線繃起來,緊緊抿住嘴,臉上罕見地出現了平淡以外的表情,欲又止。

            秦意濃看穿她所想似的,道:“與你無關。”這是她們倆之間的事,遲早要面對。

            她將胳膊從關菡手里抽出來,搖搖晃晃地進了盥洗室。

            辛倩接了個電話,對唐若遙道:“劇組的車來了。”看著面無表情的唐若遙,她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我們現在走嗎?”

            唐若遙說:“不走,等會兒秦老師。”

            辛倩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解。

            唐若遙在劇組里的情緒起伏基本上都與秦意濃有關,如果她笑吟吟的,說明和秦意濃發展得不錯,如果她冷冰冰的,說明鬧了別扭,現在明顯是鬧別扭狀態,怎么還等她?

            唐若遙無意給她解惑,低頭看手機里今天的通告單,時不時抬眸朝樓梯口的方向望去。

            一輕一重,兩道腳步聲交替響起,踩在木質樓梯上。

            唐若遙摁滅手機屏幕,站了起來,單手抄進黑西褲的褲兜里,目光迎接她一步一步下來。

            秦意濃一眼便瞧見了她,扶在樓梯扶手的手指短暫地收緊了一下,足下一個難以捕捉的停頓,她信步走近,嘴角噙著一抹和氣溫柔的笑,客氣周到:“唐老師早上好。”

            “早。”唐若遙禮貌地回,眼神逡巡過秦意濃的臉。

            妝容掩飾不了的疲倦,唐若遙心臟猛地揪了一下,收在褲兜里的那只手攥得指尖泛白。

            “唐老師吃早餐了嗎?”

            “吃過了。”

            “我的車已經在外面等了,劇組見。”

            “劇組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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