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旸第二天晨起出門的時候,樓盈已經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坐了有一會兒了。他身后的花架上纏著翠綠的葡萄藤,藤上剛長出穗子,小小一點隨風搖曳著。
樓盈端著個小茶壺往面前的茶盞里倒清茶,淺白的水汽飄過桌上的一屜肉饅頭和三兩小菜。
粥是放在特制的瓦甕里,遞到阮旸手上的時候都還是熱的。
宣陳使臣沒有住營帳。陳人講禮數講教化,與阮周行著不同的文化路數,于是為了招待他們特意在獵場旁邊給他們劃了一塊地,讓他們在上面建了別院。
今年也是宣陳使臣第一次住進來。
春日露重,濕氣入了五臟肺腑就不好了。雖然下官的住處里器具仍有諸多不全備,小魏王這幾天還是可以和在下一起住的。
姚赫斟酌片刻,覺得樓盈的提議也沒什么錯,于是留了幾個護衛給阮旸,并且威脅樓盈,要是他少了一根頭發,我跟你沒完。
樓盈輕輕瞥他一眼,眼底有諸多的不耐煩,姚將軍大可放心,樓盈這個人再怎么小心眼,也不至于跟小魏王一個孩子過不去。
昨天已經行過開幕禮,今日公子貴女們早早便上了獵場。阮旸起得晚些,樓盈便等一等他,等的過程里會見了三撥人,處理了一打千里之外的公務。
看你忙成這樣,為什么不讓別的使臣替你來
樓盈從文書后面抬起眼來,小魏王在套在下的話。
阮旸面色不改,抿了口碗里的粳米粥,使君多心了。
樓盈看著阮旸,看他將碗里的粥喝了一半便放下碗,看他掏出手巾,擦干凈嘴角和那雙修長無繭的手——一舉一動與尋常的世家子弟并沒有什么兩樣。
樓盈說,在下前來,是為看一看小魏王。
阮旸有些奇怪,我與使君昨天才第一次見,之前也并無往來。
樓盈肯定了他的話,是。
阮旸覺得有點好笑,那使君現在看過了
樓盈似是沒聽出他語氣的揶揄,點頭說,在下是看過了,還得再幫陛下看看。若不是身為一國之君,輕易離不得身,陛下本是也想來的。
觀天下,自鳳殷后也曾一統,其后分分合合,現今南北分治之勢已逾百年。
南邊宣陳現在的皇帝是宣藏鋒。
他從宣一鳴手上接下皇位的時候年紀也不大,很多地方都跟阮天宥很像,要說有什么不一樣,最大的地方大概在于——他更喜歡殺人。
他看武將們算不得順眼,也同樣不信任朝中的文臣——于是削了州郡的建制,嚴控了薪金的發放和官吏的選拔,不少人因此丟了官職送了性命。
士族投誠效忠的語句說了不下千遍,守在宣藏鋒殿前從白到夜的哭,卻從來沒見他心軟。
有次宣藏鋒設席,叫了百官來。
大小官員依次到了皇宮,站最前面的宰相抬頭看到他在撥弄一把造型古怪的琵琶,汗毛都立起來了。
一曲終了,宣藏鋒拍了拍琵琶身,啜泣道,愛卿骨錚錚,朕心甚慰。
——他把前日里上諫議的官做成了一把白骨琵琶。
宣藏鋒不光自己哭,還問臺下的百官,你們怎么不哭呢
片刻沉靜之后,在場眾人大多哭了起來——多半是嚇得。
那一日死了很多人,宣陳朝中人人自危。
宣藏鋒不許有人打他手中權柄和權位的主意,違者動輒斬首抄家,百僚由此戰栗,不敢為非。
阮旸跟樓盈沒來往,跟宣藏鋒就更說不上有什么聯系,實在不知道這對君臣是在鬧哪出。
他想了想,湊近了樓盈問,難不成我爹以前也揍過他
樓盈一口茶嗆在喉嚨里,好懸沒噴他臉上。
……小魏王說話這般沒有顧忌,平時應該得罪過不少人吧
阮旸在馬群里挑了半天,挑了匹脾氣溫馴的老馬,慢悠悠地避過那些如云朵般崩騰過獵場的世家子弟,閑在在地繞著草場蹓跶。
得虧這樣,樓盈都能勉強跟到他旁邊。
樓盈艱難地拉著韁繩,一半眼睛盯著馬蹄子唯恐它踏錯地方,另一半的眼睛盯著阮旸。
之前聽人說小魏王脾氣不錯,遠勝常人,在下本來還不信,但見今日見小魏王與馬畜相交確實頗為親善,想來是世人多有不值得,只有這些畜生能得青睞。
阮旸受著他的嘲諷,扯了下韁繩,避開側面撞過來的馬頭。
怎么,使君本來也不喜歡我,卻希望我對你和顏悅色嗎
阮旸笑了笑,他把韁繩在自己手上繞了兩圈,整個人隨著坐下的馬慢慢背過太陽,那雙與其父極其相似的琉璃琥珀瞳背著天光,宛如一對幽明的月亮。
我既紅塵中,自是俗世人。使君還是莫要高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