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掛著遮光的窗簾,滿間的藥味混著熏香,膩的人舌頭發苦。
門外的和尚在誦念《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于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阮天宥還在昏迷發燒,全身暖炭一樣熱手。
你再這么躺下去,只怕今生今世都要荒廢了,還說什么來世來生……
床前帷幔外的太醫令端坐在蒲團上向阮旸行禮——老人家年紀大了,其實不應該再跟著他們一起折騰,哪怕不含飴弄孫,也該多出門走走曬曬太陽。
阮旸也向他點頭回禮,張醫工,好久不見。
老人家愣了一下,嚅囁半晌,才緩緩行下了第二個禮。
小殿下竟還記得老朽,實在是……
阮周之前,甚至阮周最開始,都是看不上醫工的。
士農工商凡此種種,上九流依次排完,才輪到巫醫樂師和其他百工。
所以,姚睿的母親在抓到她偷偷學醫的時候,顯得格外痛心疾首。
醫者,方伎之屬!你一個大家閨秀怎么能學這些!讓人知道了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常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是讀的圣賢書,也不過是多了幾分錦上添花的才氣,就怕像她這樣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反而降了身價。因此倒不如什么都不學不做,成一個高貴典雅,供人觀瞻的花瓶,至少能讓人挑不出錯漏。
姚聞理當然也對這些技藝看不上眼,但他端方慣了,還是維持著儀態向女兒平靜問道,為何做這種與我丟人的事情
姚睿不明白,我愿治病救人,所作所為未曾有半點陰私,問心無愧,亦是頂天立地,這樣也是在給父親丟人嗎
姚聞理很不高興她跟自己頂嘴,我是在教導你。我為父母,教汝行規矩;汝為子女,應守父母孝悌。
他這樣的頑固強硬,似乎沒有料想過,自己的女兒也是如出一轍的固執——本來只是學著新奇的東西,姚睿后來竟也長久地堅持了下去——甚至何止醫術,天文、占卜、相命也學了個遍。
她學的越多,姚聞理越生氣,罰她跪了一次又一次的祠堂,抄了一遍又一遍的家規。
他怎么罰姚睿都受著,抬著頭看他,不肯退讓。
姚睿想,禮崩樂壞之下,君不君臣不臣國不國,所以姚聞理用最嚴苛的規矩要求他自己的行舉止,期望禮樂正而天下平,甚至以同樣的要求應對自己的兒女,是他頑固;而姚睿生為他的女兒,卻不愿意被束縛在他立下的規矩里,一味的與他背道而馳不肯回頭,致使他在這世上更加的孤立無援,是她悖逆。
——她認罰,也不改。
直到后來,姚聞理為帝師,極不滿大將軍及其黨羽專橫,寫了一篇篇折子上奏閔帝,字皆鏗鏘,擲地有聲。
群臣指責他天生逆骨,不敬尊上,他便從容于殿上與眾人一一對答,有理有據不落下風,脊背挺直,一如青松翠竹。
大將軍惜才,問他,可愿助我成事
當時的姚聞理大概也知道只憑自己實在回天乏術,便回答,昔日殷王曾與唐君易安陵,說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唐君以眾士人之怒怒氣沖天,于是天生異象為對。今日想來,天不總遂人愿,像吾等文臣,平時口若懸河經天緯地,真等人提刀殺到面前,卻唯有一死以報君王。
姚聞理因此獲罪流放。
他一夜間便蒼老下去,失了心氣,性格竟也變得溫和了些,也最終在郁郁而終逝世之前,與和自己較了一輩子勁的女兒和解。
太醫令又行了次禮,這才敢坐起來與阮旸說話。
姚女郎當年幫過我們這些人很多——建醫館,立醫塾,找人幫我們傳寫醫書——是很好很好的人,卻可惜嫁了魏王之后,走的那樣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