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看著它。反復確定不是幻覺。
但在十幾米深的水底,又怎么會出現火光?
人在溺水的時候,會拼命抓住稻草;人在絕望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向光而行。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竭力向“火光”游去。
“火光”也逐漸露出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三四十厘米高的寶塔。渾圓外形,合摞三層,神似包子蒸籠,里面還射出火柿子般的赤光;再看旁邊,居然又有一座小塔,冒著青鱗似的綠焰。
這兩座小塔的成色,憑借多年的文物偵查經驗,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都是唐三彩無疑。
可最奇異耀眼的,還要數兩座小塔表層一絲絲細紋,仿佛陽光照耀下一根根金銀繡線,忽明忽暗,煜煜生輝。
通常情況下,陶瓷長期浸泡在海水里,胎體會被腐蝕得不成樣子,最明顯的便是表面縱起一道道皺紋。但等我慢慢游近,仔細觀察那些閃亮的紋縷,才看清它們并非海水遺留的疤痕,而是塔身原有的精細雕紋!只是紋理極細,幾乎細如發絲,恐怕要拿放大鏡才能看得真切,讓人不禁贊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藝。
更令人稱奇的是,所有紋路竟組合成兩只鷺鳥的羽翅,纖毫畢現。兩只鷺鳥都是小塔表面飾紋,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相對歡舞,上下盤桓。
我愣住了。
這花紋,竟與春秋青銅卣的鳥紋一模一樣?
這兩個小塔,難道就是我苦苦尋找的棋罐!
沒等我細想,我突然感覺心臟猛地一抽,疼得要命。鼻腔像被一萬只針同時絞扎著,翻滾著,滾下我的喉嚨。
隨后,我看到一抹鮮紅,像條線蟲鉆出了我的潛水鏡,把我的半個視野都染成血紅色。我嘗到咸腥味,但并非來自海水。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快憋死了,如果再不浮上去,我這輩子恐怕都上不去了。
查案還是要命,孰輕孰重,我拎得清。我低頭去撿那兩座小塔,也不管它們是不是棋罐,立刻準備走人。
我首先觸摸到冰冷的水底。池底似乎刻有密密麻麻的銘文。但水質渾濁,根本看不清字紋。我也只能靠著敏感的皮膚摸出是兩個唐代楷字——“金盆”。
第二次也沒有打撈成功。位置偏了。
第三次,我孤注一擲,左右抄底。兩座小塔像從海底珊瑚礁上被人采摘的麒麟菜一樣,心驚膽戰地搖晃一瞬,最終隨我一起上浮。
我終于成功了。
但剛托走小塔,我的視線卻像被磁石牢牢吸引,拽也拽不動。
塔底——兩座小塔的塔底,竟有一大堆青金色石塊!
這些石塊方方正正,外形很像麻將牌。不過,上面的金漆都朝外翻卷,隱隱露出內部的鐵青色,明顯是殘次品。
那間諜說過,水底還有其他文物,都是給我的“獎品”。我猜,我現在已經“得獎”了。
多撿幾塊小石頭不壓身。來都來了,順手拿走瞧瞧吧。我這樣想著,小指和拇指指肚微微用力,想要夾起幾塊“小麻將”一起走。
可我一見青金石頭表面剝落的痕跡,又不忍心了。
這些都是年代久遠的文物。如果直接用手觸摸,恐怕會造成二次破壞。拿走兩座小塔已是迫不得已,還是盡量減損吧。我搖搖頭,最終放棄撈取這些青金色小石頭,直接反蹬水底,利用觸底反彈的動力,拼命往上游。
池水依舊凝然不動,像一缸濃稠的綠酒。當我像一枚子彈似的,向上艱難攀升,卻瞥見水池底部金光燦燦——居然全是價值連城的唐三彩!
不僅有人物陶俑,動物俑,還有一些等比例縮小的精妙建筑俑。我目之所及,有碧綠的琉璃瓦,雪白的玉橋欄,金黃的畫棟雕甍,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另有雄奇峭麗的山岳,寶相莊嚴的佛寺,瓊臺彩楹,宮殿亭臺......它們顯然在水底浸泡了很久,胎體表面不僅有唐三彩標志性的黃綠白,底部還拖曳出深藍、紫黑色,鋪染一地。
為什么?這里會有這么多寶貝?
僅僅是驚鴻一瞥,我已經看不見那些珍寶了,但還忍不住神思恍惚。
為什么要把它們統統沉入水池里!
整座“華池”得有七八層樓這么高,池水又冷得要命,潛水一個來回就得一分鐘。如果是個盜墓賊,他今天就為了撈這些寶貝,非得憋死在水底不可。
我心有余悸。不禁在想,這座“華池”或許真是一個考驗人性的機關,一個真正的、致命的、極具誘惑力的深淵。
幸好,這種機關對我形同虛設。身為文物警察,我現在只想趕緊上岸,趕緊叫人下海,趕緊繞著水池一圈拉起警戒帶,把池里的文物妥善保護好。
*
“呼——”
我終于把頭探出水面。感覺外界每一絲空氣都溫暖如春。
岸邊,齊師傅見我平安歸來,眼睛倏地亮了。他趕緊跪在岸邊,也第一時間伸出手,迫切想拉我一把。
“你他娘......你耳朵和鼻子都流血了!”齊師傅薅住我后頸的力道趕緊放松,他的聲音放得極輕,微微顫抖地問,“時光陰,你現在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啰嗦。”我不耐煩地回答。
凍死了。我現在只想趕緊上岸。在師傅穩如磐石的雙手幫助下,我先把水里凍得發抖發青的大腿折疊著抬上岸,然后是臀部,腰部......費力折騰半天,我終于像只螃蟹一樣倒著爬上岸。
我發抖的雙手還托著兩只小塔。深深埋在冰冷的池水里,快沒知覺了。
但我可不敢拿出來。
我怕它們一見空氣會立刻氧化。
一件文物被打撈出海,往往需要經歷清理、脫鹽、封護等多重嚴格流程,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清洗和脫鹽。因為它們在海水中浸泡的時間比較久,如果不盡快脫鹽,陶瓷孔隙里面的氯離子就會隨著溫度濕度的變化而不斷結晶、溶解,再次結晶。這會把陶瓷釉面頂破,造成釉面脫落,甚至整個胎體酥解。
我不太清楚唐三彩的具體保護措施,也不敢輕易讓它們離開水面,接觸空氣。
“不要緊。”齊師傅見狀嘶一聲,趕緊撈住我的手腕往外拔,說,“你手里拿的就是唐三彩棋罐?你趕緊先拿出來!這種工藝品不會瞬間氧化,咱們盡快出去。”
考古隊員們也紛紛點頭,說您這雙手一直泡在水里,也不是辦法啊。
“不,我沒找到棋罐,我手里拿的是一對小塔。”我搖搖頭。
“你拿的是什么?......塔?”齊師傅愣了愣,看看我還泡在水里的雙手,納悶地說,“徒弟,你準備當托塔天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