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會兒口氣很是淡然,繡春想象著等下他聽了那事兒可能會出現表情,心里一陣發虛。深深呼吸了口氣后,終于道:“這事和殿下您外甥兒李世子有關……”一邊說著,一邊留意他神色。見他仍是那樣側臉趴著,雖只能見到他半邊側臉,但明顯瞧得出來,他神色很放松。
顯然,自己手上動作讓他感覺舒服——她推拿得愈發賣力了,然后道:“是這樣,數日前我去金藥堂城南分店,不想竟遇到了李世子……”
她把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說到自己被李長纓強行加上馬車逼到角落,眼見就要遭受□之時,再看向他,見他竟還閉目,巋然不動,心里不由地一陣發堵,心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人,這個魏王其實和那個李長纓是差不多一路貨色?一陣發涼。手上動作便停了下來。只是話既出口了,又怎么可能再收回?再呼吸口氣,勉強接著道:“我見情勢危急,一時無計可施,當時腦子發昏,也不知道怎,就……就想到了你……”
她說到這里,蕭瑯終于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見他雖還是沒開口,但望著自己時,目光里并無驚訝,也沒什么被冒犯怒意,方才已經有些涼下去心又開始回暖了。看他一眼,接著吞吞吐吐地道:“我就跟他說,說……”
“說什么?”
蕭瑯微微歪了下頭,神色里竟似現出一絲調皮味道。雖然短暫,但繡春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下備受鼓舞,話便脫口而出了:“我就說我已經是你人了……”
這話一出口,她看到他眉頭略揚,忙解釋:“殿下你千萬別生氣,不要誤會。我知道我這樣說話對你來說是天大冒犯,只我真不是故意,當時我實是沒辦法。那個李世子逼得急,我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就說出了這樣話。倘若那會兒我不那么說,現指不定已經沒命了。我曉得我玷污了你名聲,心里也極不好受,罪當重責。思前想后,覺著還是主動向你坦承認罪好。殿下倘若要責罰我,我絕無二話。”
繡春覺得這會兒她如果跪下去,估計能博他同情。只是腿一時還彎不下。說完話,只從自己坐墩上站了起來,垂手等著他接下來反應。
以她猜測,他聽了這樣話,驚怒自是少不了,訓斥自己一頓后,等他冷靜了下來,應該也就差不多了。她做好了準備——沒想到是,對面榻上這個魏王聽完她認罪詞,看了垂手而立她一眼,唇角略為上揚,接著竟道出了兩個她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字:“無妨。”
繡春愣住了。
怎么可能。居然這么輕巧便過了關?
她呆呆望著蕭瑯時,蕭瑯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這倆字有些不妥,似帶令人誤會歧義,立刻改口:“我并不介意……”這句還沒說完,又覺有些不對,忙再度停下。
繡春這下終于回過了神,立刻也聽出了蕭瑯這兩句話里歧義,見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里似也浮出絲尷尬,忽然覺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過來目光,兩人眼中笑意都是隱隱可見,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齊齊笑了出來。
這一笑,方才所有不安和尷尬立刻煙消云散,氣氛也跟著松弛了下來。
繡春吁出口氣,趁機再次懇切道歉:“殿下,實是我當時糊涂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護身符。懇請殿下大人大量,勿與我計較。往后我再不會這般莽撞了。”
蕭瑯收了笑,略微搖了下頭。
“此事你不必掛懷了。其實事發次日,我便從長纓那里得知了。我已經痛斥了他,想來他往后再不敢惹你。萬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尋你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會處置。”
繡春這下是真傻了。搞了半天,原來被蒙鼓里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這事,這兩回相見,面上竟表現得若無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面,應是他出于善意,不想讓自己看出來尷尬,但另一方面,也足可見此人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動向他坦白認罪,以后回回見面,他豈不是一直不動聲色,像看猴戲般地看自己他跟前演戲?
繡春臉色一下敗壞了下去,立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從頭到腳沒一處舒坦地方。正難受著,身后門忽然被推開,方姑姑進來了,看見倆人一個坐,一個立,都是一動不動,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之色,隨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備了宵夜。等下好了,過去吃了再走。”
繡春忙婉拒了,道:“這里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煩請你再躺回去,仰躺。”
蕭瑯瞟她一眼,照她話躺了下去。繡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搖法,配合膝關節伸屈、旋內、旋外,后膝關節周圍擦熱。再換另腿。一整套下來,這晚上活兒,總算是干完了。因長久沒這樣,手臂酸痛不已。卻忍著沒表露,只站起身,對著蕭瑯道:“殿下白日里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鍛煉一下。法子很簡單,壓痛點處用大指按揉半刻鐘。若關節活動不利,可坐著,將膝關節作主動伸屈與旋轉,注意勿要用力過猛,以自己感覺舒適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緩解疲勞,二是促進關節血液流動,有一定防治作用。”
蕭瑯坐起了身,試著照她話動了下腿,隨即笑道:“多謝。我記住了。”
繡春微微點頭,俯身到盆里洗手。擦凈手后,再次婉拒方姑姑挽留,告辭而去。出門時,忽然聽見身后蕭瑯道:“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計回來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么早便來等,戌時末到此便可。”
繡春回頭,見他從榻上起身了,一邊接過侍女遞來衣服穿,一邊說著話,眼睛并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謝殿□恤,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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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姑不顧繡春推辭,定要親自送她出大門。路上,繡春聽她問自己:“小先生,你年紀輕輕,聽說醫術十分了得,連林大人對你也是贊不絕口。你是哪里人,可有家室了?”
繡春看向她,借了前頭引路侍女手中燈盞火,見她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便照先前陳振替自己編來歷應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聲,再次打量了下她,沒再問話了,一直送到大門,這才進去了。
繡春敏感地覺到這位方姑姑似乎對她身份有些懷疑。這其實并不奇怪。就像陳振,他第一次聽到繡春聲音時,因了目不能視,第一印象并未將她定位為男子,故而聽到她偏于中性略帶陰柔語聲時,會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疑慮。而眼前這位方姑姑,從前后宮服侍了多年,倘若練就了一雙厲害眼,憑了第一感覺懷疑她身份,也屬正常。事實上,這一點倒并不怎么困擾繡春。即便她懷疑自己,自己作為蕭瑯康復醫生,又沒有別任何利益沖突,她至少還要對她保持禮節,絕不可能進行什么過分試探舉動。自己只要多加小心就是。等過些時日林奇回來,把事情還給他,便再無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