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陳振既決定要辦壽宴了,正月里頭幾天忙碌過后,接下來自然便都準備著這事。口中雖說是“辦幾桌酒席”,實則要請的賓客眾多,忙著擬定名單發出請帖,盡量不有余漏。
繡春照先前所說,還要再去兩趟宮中。到了初五這天,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宮,都是從東邊的宮門進出,這也是大臣們每日出入的門。只每次去時,必定先遠遠路過南大門。這天經過時,瞧見那邊與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執戟林立,羽旗招展,車馬往來不絕,一派肅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兒外出回來,說在街上看到些披發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來行走,想來便是西突厥使團的人過來了。
突厥與本朝,一百年來,雖陸陸續續地時戰時和,但基本沒有往來。像這樣派遣使團來到上京,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據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場議和,與賀蘭王在其中的調停,不無關系。自然,倘若兩國能夠和平共處,再不用烽火狼煙打仗,對百姓來說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頗受矚目。
繡春不過看了兩眼,便過去了。針療的時候,那個傅太后恰也在邊上。
這個年輕的太后,從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對自己不大友善。繡春也曾想過緣由。想來想去,似乎只能歸結到金藥堂與季家百味堂之爭上。百味堂與她有那么點彎彎繞繞的親戚關系,而自己是金藥堂的人,她嫌惡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對她一直是敬而遠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這一回,朝她見禮時,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里,厭惡之色似乎更甚。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陳繡春?”
傅太后開口了,“先前便罷了,如今既已經告明你是女子,入宮為何還穿男裝?衣冠不整,是為不敬!”
這個正月,繡春在家中時,穿家常女裝。這兩趟入宮,出于習慣,仍改男裝。因不是普通女子,被當做醫者,且熟人也都見慣她男裝樣子,所以也沒大驚小怪,連太皇太后聽身邊宮人贊了她一句,說活脫脫一個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讓她不必改回女裝,道自己眼睛好了后,定要瞧個真切。
聽傅太后責問,繡春便道:“回太后的話,醫者毋分男女。我行醫時,男裝較為方便。這也是太皇太后應許的。”
傅太后看了眼老太太,閉了口。
繡春照舊上針。太皇太后閉著眼閑話時,正問到了突厥人,一個知情的宮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覲見了皇上,后又與兩位親王在神明閣議事,聽說挺順利的。今日咱們在麒麟殿,設宴款待突厥人,二位親王殿下都會出席。”
突厥雖早就分為東西兩個牙帳,彼此雖無交伐,但關系對立。只在本朝百姓眼中,還是不分東西。說完這個,為逗她開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飾說事:“太皇太后,這些突厥人,不但居無定所,以氈帳為屋,食肉飲酪,且連穿衣也是左g。您說,活人誰會穿左g衣啊!可見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歸服咱們,往后成為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后呵呵而笑。顯見是愛聽宮人扯這些胡謅的話。
繡春平日對政事不大關心。卻也知道突厥人決不像這宮人說得這么不堪。他們雖無中原的文化底蘊,但工于鍛造,馴養悍馬,善射騎,以戰死沙場為榮,老死床頭為恥。如今雖**為東西兩個牙帳,但對本朝卻仍極具威脅。自然了,這些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了,和深宮里的****宮人們沒多大干系,更毋論她這個平民了。
繡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叮囑太皇太后接下來半個月里的一些注意事項后,便在身后傅太后有些尖銳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這次過后,就可以有半個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松快。出了永壽宮,行經舊路時,瞧見右手方前頭遠處的一處殿宇附近,隱隱可見羽林衛身上嚴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里便是今日設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過去,到了一處轉角時,忽然看到蕭羚兒正叉腰立在前頭,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繡春望向帶路的宮人,那宮人向來也忌憚這個唐王世子,不但裝沒看見,反而后退了幾步。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繡春面前,上下打量,哼了聲:“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說“女人”二字時,咬字極是扭曲。丁點大的人,卻似已經被“女人”傷得千瘡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聽著又是怪異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這里?叫我可有事?”
繡春開口,笑得極是和煦。
蕭羚兒自然不領情,靠她靠得更近,繡春微微戒備。聽見他壓低聲咬牙道:“你明明是個女的,竟敢騙人!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纏上了我三叔?”
繡春莫名瞪著他。
蕭羚兒見她沒應,以為是默認了。那雙漂亮眼睛里的鄙夷之色更濃,聲音也壓得更低,“別以為有他護著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愛喜新厭舊。都是這樣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厭倦你了,你就等著找地方去哭吧!”
他說話時,眉毛跳來跳去的,瞧著有些可笑。繡春見了,卻是絲毫笑不出來。只剩一頭霧水。雖知道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用和他較真。但這話聽著實在是奇怪,還是有些忍不住,問道:“你說什么?我和你三叔怎么了?”
蕭羚兒拖著聲調,切了一聲,不屑道:“你就裝吧……”
“羚兒!這時候不在國子學上學,你跑這里做什么?”
側旁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繡春和蕭羚兒俱沒提防,嚇了一跳,齊齊看了過去,見唐王蕭曜不知何時竟從側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條御道上出來,邊上是個羽林軍官模樣的人。他大約瞧見兒子逃課,這才出聲喝問,但并沒過來,只遠遠停在那里。
蕭羚兒臉色大變,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話沒說完,人已經飛快溜了。
繡春見攔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沒自己的事了,朝他遠遠行了個禮后,忙匆匆而去。
“殿下,這事怎么辦?”
那軍官見近旁沒人了,征求指示。
蕭曜收回方才注視繡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瞇了下眼,低聲道:“就當不知道,順其自然。”
軍官略微一怔,下意識抬眼。看見唐王也正盯著自己,神情淡然,眸光里卻帶了絲寒色。一凜。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會蠢到去做違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職知道了。”
蕭曜點了下頭,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頂,邁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許片刻之后,便會有一場好戲開始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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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尉卿李邈負責此次西突厥使團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會有一場賓宴,本朝兩位監國親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懈怠。看見魏王身邊的葉悟朝自己過來,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來詢問安保事宜,可都妥當了?”葉悟問道。
李邈應道:“是。麒麟殿里出入之人,連侍奉的宮女也都一一核查過,絕無紕漏。”
葉悟點頭道:“這就好。有勞了。若議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長久心愿。”
魏王長據靈州賀蘭抵御西突厥,領大小戰事無數,親感戰火中士兵與邊境百姓涂炭之苦,一向主干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繼位。新汗亦有意歇戰。得知消息后,經汗王大帳里漢人臣子的奔波調停,加上魏王從中推力,這才有了這一次罕見的兩國試探交往。昨日的議會里,據說除了對邊境線還存分歧外,雙方議定往后開設榷場,突厥馬匹交換本朝繒絮。談甚歡。
李邈便道:“殿下心懷黎民,善戰,卻不恃戰邀功,我向來敬重。請轉告殿下,讓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錯,提我人頭見他!”
“來了!”
葉悟扭頭,看見麒麟殿前的闊大御道上有儀仗羽林行來。
李邈神色轉肅,忙與他一道迎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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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殿里,主賓分席次坐定,珍饈美味,杯觥交錯。添酒奉菜的宮女輕巧穿梭其間,笙篌竽樂。殿中鋪了張數丈見方的猩紅華麗地衣,教坊司的一群彩衣舞女正踩著樂點翩然舞動。為防地衣被舞步扯動,四角各壓一個鎏金獸首香爐。
領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艷妝紅唇,身姿婀娜,在一眾舞女中極是搶眼。
蕭瑯因了身體緣故,不大飲酒。只靠坐于椅上,目光從舞女身上轉到了側旁的王子阿史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