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的這次求親,大張旗鼓,顯得誠意十足。
媒人說,自三年前,季家少當家季天鵬的未婚妻未過門便不幸病故后,他便恪守禮節未再議親。可見人品忠誠。如今他傾慕陳家大小姐的風姿,欲求娶為妻。恰兩家又都是醫藥世家,若能冰釋前嫌結為姻親,可謂珠聯璧合,天作之美。流傳開來,想必也是一樁佳話。
“陳大小姐的母舅在朝為官,季家也是當朝傅閣老的姻家。門第也正是相配啊!”
媒人說得唾沫橫飛。
時人的規矩,哪怕上門求親的對象再不合意,女家也不會當場一口回絕,而是過后尋個由頭傳話給媒人。
陳振面上帶笑,讓人送走了媒人。對方前腳剛走,他便變了臉色,叫人把繡春叫到跟前,把事情說了一遍后,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么心了!金藥譜不算,如今竟把主意還打到了你的頭上!倘若我陳家不應,那便是不待見他們季家的一番誠意。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晚上趕緊把你舅父叫來商議下。”
董均已經搬了出去。過來后,聽了事兒,沉吟片刻,慢慢笑了起來,道:“這門親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當年蒙冤,與傅友德也不無關系。不過比起明拒,我倒有個想法,不知老爺子意下如何?”
陳振道:“董大人說來便是。”
董均道:“繡春若要接掌家業,招贅女婿入門自是最好。如今咱們就用贅婿上門來推了他就是。”
陳振嘆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一時沒合適的人啊……”
董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倘若老爺子看得上遜兒這個孩子,讓他與我外甥女結為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了。”
陳振詫異道:“公子他自己愿意?”
董均笑道:“他對繡春,可謂一見鐘情。這孩子我自小帶大,是個信靠的人。他倆個又是表兄妹,這樣親上加親,正可彌補我心中之遺憾。只要老爺子和繡春點頭,我這邊是絕沒問題。”
董均復官后,承襲其父,位居四品。董陳兩家若是就此結成姻親,對陳家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且董遜那個少年,雖沉默寡了些,人才卻是不錯。陳振自然心動。沉吟了下,道:“我與繡春說說看,瞧瞧她的意思。”
董均去后,陳振立馬便叫了繡春來,把這商議結果告知了她。
乍聽之下,繡春一陣茫然。
她往后,必定是要招贅女婿的,這一點,她從來沒動搖過。先前,或許是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她也知道陳振不會為了招贅而胡亂招個她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沒怎么上心,總覺得這事離自己還很遙遠。但是現在,跟前忽然跳出來個表哥,而且無論從哪方面看,董遜的條件都十分好。倘若她不同意,往后,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適合的對象了。
她還在沉默時,陳振接著笑道:“董遜這孩子,自己的人品樣貌就不必多說了,都擺在那兒。繡春啊,你自己過了年,也十九了,是個大姑娘,再不成親,過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且你舅舅也說了,想讓你和董遜結親,這也是了他一樁心愿。你意下如何?”
結了這門親事,不僅對自己是利好,對陳家也一樣。繡春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你若是不愿,爺爺也不會強迫你……”陳振見她不應,雖有些不解,卻也補了一句。
“爺爺您別誤會,”繡春忙道,“這門親事挺好的。我也確實年紀不小了。只是事情來得突然,我一時沒準備。您能不能讓我考慮兩天,我再給您和舅舅一個答復?”
陳振呵呵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多考慮考慮,爺爺不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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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陣陣飄香。
已是半夜了,繡春卻一直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了,便覺燥熱。不止身上熱,連心里仿佛也起了燥。最后干脆披衣到了院子里,獨自躺在納涼椅上吹了許久的夜風,直到身上燥熱漸漸消去。
她終于睜開了眼睛,做了決定。
明天一早,就去告訴祖父,她愿意結這門親。
確實,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嫁給一個認識了不過一個多月的陌生人,簡直可稱之為閃婚了。只是現在,這門親事對于自己來說,確實是極好的一個選擇。
她沒有理由拒絕。
以后,她會和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哥好好過日子,生幾個孩子,然后努力當一個合格的金藥堂女掌柜,接過陳振這一輩子的心血家業,最后把一切再傳給自己的孩子。
人這一生,除了這些,還有什么是所求的?
她不再想了,起身回房,推門而入。
屋里沒點燈,她摸著****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只拖鞋甩進了床底,彎下腰去摸的時候,手指碰到了一張厚紙樣的東西。
她從前帶來的習慣,在自己的屋里做事才覺自在。所以床榻邊是張書桌,上面堆了些賬冊之類的東西。最近她漸漸開始替陳振處置一些小客戶的往來生意,對方也都知道了她,所以也開始有信函往來。巧兒每天都會把她的信歸置了放在書桌一角,等著她的拆閱。
這厚紙皮……
好像是封信。有可能是哪天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飄進了床底,一直沒被她發現。
她蹙了下眉,摸了出來,捏了下,果然是封信。便點了燈,等屋里亮了后,看了下信封,一怔,封上竟是空白的,并無署名,更無落款。
這不是與她有信件往來的商戶的作風。
到底是誰的信?什么時候到的。
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心打了個顫兒。急忙抓了裁紙刀,嘩地一下裁開了口,動作過大,刀鋒差點劃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潔白信紙從里頭被抽了出來。
她幾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心跳得像在敲著小鼓,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
竟然是來自蕭瑯的一封信。看信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中。那會兒,董家的案子在大半個月前被翻轉了過來,那會兒,也是京中開始傳靈州有變這個消息的時候。
他在信中先是向她道歉。為自己外甥的惡行,為自己先前故意裝病騙她的事,更為方姑姑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然后他說,他想要的,不是伺候他的女人,而是一個能和他“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花塢樽前微笑”、“撫琴聽者知音”的伴侶。他希望她就是這個人。他說他知道她對自己還有諸多戒心,所以并不多想別的,只希望她能發自內心地諒解,將他視為一個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出于別的各種緣由的恭敬、甚至是跪拜。倘若她愿意諒解他,容許他仍能像從前那樣靠近她,那么請她在三天后為太皇太后做最后一次療眼的時候,穿上一件綠衫,他看到了,就知道她的心意了。最后他加了一句,說他第一次看到她作女兒裝的時候,她就是穿了件綠衣衫的,他覺得十分好看。
信紙從繡春的指縫間掉落下去,蝴蝶般地飄落,最后撲在了地上,死了一般地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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