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鷗記憶里沒有被母親懷抱的感覺。弟弟只小她一歲,記事起父母的懷抱總是弟弟占領,她從小就在奶奶身上滾。有時候看弟弟在母親身上撒嬌,她拉下弟弟爬到母親身上,歡笑的母親突然間拉下臉,輕輕地推開她,抱起弟弟。父親偶爾抱抱她,母親見了就把弟弟塞給父親,父親把弟弟舉在肩上,哼哼唱唱地出門。這種時候她只有躲在一邊悄悄地哭。母親也不理她。奶奶見了總是心疼地抱了她,去隊上的小賣部買上一塊全身滾了白糖的祼糖塊,奇異的甜在嘴里化開來,她就不哭了。奶奶抱她坐在江邊,給她講故事,說水流去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城市,沒有夜晚,有很多用花花綠綠的紙包著的糖塊。奶奶說我們小鷗是江的孩子,長大了,江水會送你去那個地方。稍長大一點,別的孩子說自己是撿來的。問奶奶,奶奶卻說,所有的孩子都是撿來的,有山送來的,有江水送來的。山送來的孩子很勇敢,像弟弟。江水送來的孩子很漂亮,像小鷗。江小鷗知道自己是江送來的,就對這條日日夜夜從家門前流過的江有一種特別的依戀。
江小鷗喜歡奶奶,因為奶奶很會講故事,奶奶的故事與其它人的故事不一樣,奶奶識字,還會寫字。奶奶寫在本子上的字比學校的語文課本更有意思。其它的人只能講鬼怪故事,而江小鷗知道賈寶玉和林黛玉,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江小鷗的心里裝著這些故事,常常幻想有一個發生這些故事的地方。小學老師是上海知青,會唱歌跳舞,很喜歡江小鷗。老師離開山村回上海之前,摟著她的肩膀說,這孩子是不是投錯了地方。但是老師見過奶奶之后,說奶奶像城里人。老師的話讓江小鷗覺得奶奶像那些故事一樣地迷人。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班上來了一個城里的女孩,名叫娟子。江小鷗喜歡她的名字,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娟子是投外婆來的,母親好像到什么地方學習去了,而父親在很遠的地方當兵。一個學期沒有完,娟子母親回來,娟子離開江小鷗,有些不舍。回家后再三寫信請江小鷗去城里玩。江小鷗纏著奶奶,奶奶答應放假以后帶她去城里。
那是個太陽很大的夏天,江小鷗第一次看見了城市。那么寬的江,那么高的房子,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裙子,江小鷗很喜歡這個城市。奶奶卻不怎么高興,像要下雨的天氣。江小鷗不敢把激動表現出來。奶奶請她吃豆腐腦,自己卻不吃,說她小時吃過了。還說好好讀書,將來這個城市就會接受你,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奶奶說這話是嚴肅的,江小鷗也嚴肅地點了點頭。江小鷗和奶奶到達娟子約定的地點鐵牛門,娟子已等了很久,說她脖子望酸了。兩個女孩手牽手,一會兒江小鷗就放聲地笑了。
到了娟子的家,江小鷗的腳擦著光滑的水泥地面,覺得很愉快。娟子的家在四樓,窗子邊就能看見江,江小鷗說像站在山上看江一樣。娟子拿來一個望遠鏡讓她看,江小鷗突然就看見水到了她面前,嚇得放下了。娟子哈哈地笑起來。江小鷗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娟子母親從一個漂亮的盒子里倒出花花綠綠的糖果,面對好看的糖塊,江小鷗抓起一個剝了,丟進嘴里,一邊咬得糖塊嚓嚓地響,一邊把糖紙揣進衣兜里。娟子母親倒很熱情,抓了一把給奶奶,大聲說別客氣。奶奶從容地剝開,放進嘴里,也聽不見聲音。奶奶說讓它自己融化。
江小鷗覺得奶奶到了城里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但她吃下一顆時照奶奶的樣子學了。這時候響起敲門聲,來了一個送煤的工人,工人對娟子母親笑了笑,娟子母親卻沒見似的。工人跑了一趟又一趟,客廳里踩出一條黑黑的印跡。走時,娟子母親說把地掃掃。工人掃了,到水池洗手,娟子母親說,去,去,去,樓下洗去。聲音像吆喝牲口。工人退了出去。女孩母親鄙視地說農村人就是不講究。說江小鷗祖孫倆倒不像農村的。
奶奶卻說:“我們就是農村的。”
娟子母親還想說什么,奶奶卻說該走了。
娟子不讓江小鷗走。娟子母親也挽留吃飯,奶奶卻說:“我們農村人沒見過世面,粗俗,卑微,讓你們見笑。”
江小鷗被奶奶拉走,一路上都悶著不說話。奶奶給她講白蛇和許仙的故事,她才又說大笑。奶奶說:“不要羨慕別人,但是要對別人客氣,不管他是農村人還是城里人。”江小鷗覺得奶奶像她講的那些故事里的智者。
奶奶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草藥知識,鄉親有個什么不適,她就扯一些野草讓鄉親熬水喝,有時候比鄉村醫生開的藥還管用。鄉親們都很尊重奶奶,推奶奶當了會計。可是在江小鷗小學畢業那一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竟然吹到了鄉村。平靜的山村,也興起貼大字報。凡是干部好像都成了有罪的人。江小鷗走過隊部時,看見許多打倒炮轟之類的字眼,她看見奶奶的名字畫了個大紅叉,說奶奶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還說她收養來歷不明的孩子。
江小鷗低頭走過,回家問奶奶,收養的孩子是誰?奶奶發怒了,江小鷗從沒見過奶奶如此的發怒,她雙手插腰,站在隊部大罵,像那些所有的會罵人的婦女一樣,唾沫四濺。詛咒說爛了心的,江一定會收了你。就在奶奶罵過的第二天,隊上的保管在江里洗澡時,莫明其妙地被水淹死了。鄉親紛紛傳,說大字報是保管寫的。因為保管貪了公家財產,作為會計的奶奶發現了,保管心懷不滿,寫了大字報泄憤。保管死了,鄉親們認為天是睜著眼的,而奶奶是天的一只眼睛,對奶奶更加敬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