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鷗上了幾天班就坐不住了,沒有病人,哪兒坐都不舒坦,和李天厚商量,怎么才能讓保健院起死回生。李天厚充滿警惕地看著江小鷗,“我不下鄉。”
江小鷗說:“派年輕人去。”
李天厚又說了一句:“我不下鄉。”
江小鷗同情地望他一眼,想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江小鷗把人員分了組,留下幾個值班的人員,讓大家分赴各個鄉鎮,義診也好走訪也好,讓別人知道有婦幼保健院這個單位。向白玉主動要求她們倆一起下鄉,理由是配合習慣了。
江小鷗和向白玉去官荔鄉。楊船一個寫詩的朋友肖林就在官荔鄉當老師。江小鷗下去,肖林非常熱情。他把江小鷗和向白玉的下鄉調查當成是踏青春游,一路上極盡炫耀家鄉曾經的輝煌。說官荔鄉位于平羌江西岸,境內有荔枝灣而得名。在唐朝時期,荔枝灣就有錦江寺,香火極盛。大詩人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在這一帶幾乎家喻戶曉。江小鷗看沿江兩岸花黃柳綠,農家戶屋前屋后桃花李花紛紛盛開,倒也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就說:“是生長詩人的地方。”肖林激動得搓雙手。
肖林自愿帶路,走村串戶。因為有老師同路,好些有孩子的人家都非常熱情,對醫療現狀的了解也更全面。慢慢的走訪,大家心里卻越發地沉重,貧窮與落后依然是鄉村的主題。肖林說:“平時只看見他們笑,誰知道生活藏有這么多的辛酸。”多數家庭,有病無錢醫治。特別是些老年人,長期忍受病痛折磨,兒女只能為其尋找民間方子,給自己安慰,也給病者安慰。病者只能等待死亡。生孩子,應該是民間最為盛大的事,稍微殷實些的人家,請當地的接生婆。有的人家,婆婆就充當了接生的角色,用縫補衣服的剪刀剪斷嬰兒臍帶,造成嬰兒感染死亡,當地人就說生的是鬼娃娃。產婦大出血死了,就說是遇到血光鬼。江小鷗和向白玉耐心解釋,更覺得婦科醫生肩頭擔子沉重。
三月中旬,天空下著毛毛細雨,江小鷗和向白玉去錦江山頂的一個村做調查。這個村子走完,她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兩個人一起下鄉的這些日子,表面上融洽,其實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什么。江小鷗有時說到保健院的未來,向白玉熱情地附和,脫口而出的是一些宏大的志向,眼睛也閃閃發光,有時她會在說得高興時突然停下,補充一句:“你是有理想的。”江小鷗說:“你比我更適合當院長,希望以后多幫助我。”向白玉就笑,“只想好好地守著高子林,一輩子平平安安。”江小鷗也不好再說什么,她們的談話沒法深入。兩個人走在泥濘的山道上,各懷各的心事。過了一陣,向白玉突然說:“你的業務比我好,你要多幫我。”江小鷗覺得她說這話的時候特真誠,心里適然。
山頂農家散落在各個山頭,不可能去每家走走,她們向婦女主任打聽懷孕的或者是才結婚的人家。山里人樸實,婦女主任馬上叫幾個正在玉米地里鋤草的村民,去通知那些懷孕的婦女到她家里來。婦女主任說感謝國家對山里人的關心。江小鷗和向白玉相視一笑,能代表國家更覺得神圣。一些孕婦陸續來到婦女主任家,還有些害羞的新婚媳婦。江小鷗順便講了一些婦女保健知識,講舊法接生的危害。婦女主任動員說:“這幾年生活也好了一些,年輕媳婦,自己過生死的那一關時,能到醫院去,有醫生守護那是福份。”有人說,生個小孩好幾百,山里人出不起啊。江小鷗太了解鄉親,山里的生活除了保障基本的溫飽,并沒有多少結余。江小鷗想了想說:“鄉親們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知道大家的生活狀況。但是從結婚的那一天起,你們就在等待下一代的出生,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更是勞命傷財。到醫院生小孩,大人小孩平安了,不也是節約一筆錢嗎?只要帶著我們建的孕期保健卡就可以享受優惠。”
話音剛落,一個年輕男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對婦女主任說,他想請城里來的大夫去看看他屋頭人。他說話聲音結巴,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婦女主任一下想起他屋頭人也是個懷孕的,問:“是不是快生了?”
男人說:“兩天了,還沒下來。吳嬸說怕是不行了。”男人說完就哭。江小鷗和向白玉聽出個所以然的時候,冒著漸漸大起來的雨,奔了他家去。男人的家正對一個水塘,繞了好長時間才到了他家。江小鷗和向白玉進去時,家里卻靜悄悄的。男人把她們帶到屋后一個偏房里,她們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和羊水的腥味。她們進去,沒有人在乎她們的到來。幾個女人目不轉睛地圍著一個躺在草席上的產婦。那個稱為吳嬸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正說:“用力……用力。”另外兩個女人拿一根扁擔在產婦肚子上從上往下趕。產婦奄奄一息,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下是一灘血,嬰兒的臍帶與一只青紫的腳掉出*外。向白玉猛地推開兩個拿扁擔的女人,江小鷗在產婦的肚子上摸摸,伏下去聽了聽,臉色變得煞白:“*可能破了。”讓男人趕快送醫院,遲了大人小孩都不保。男人去找人的時候,血涌了出來。吳嬸的接生包里除了一把剪刀,一張小方紗,什么藥品都沒有。江小鷗和向白玉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產婦死亡。
江小鷗和向白玉離開的時候,雨小了許多。但是山路被雨水浸泡了,一腳下去帶起一大堆泥,她們極其艱難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水塘在雨中騰起輕煙,山灣顯得蒼翠,本來是個好地方啊,年輕的生命卻就此停滯了。江小鷗的臉上雨水混合著淚水,害怕、內疚、憤恨,說不清哪一種情緒更強烈一些。
她們下山,雨也完全停了。身上的衣服卻濕透,江風一吹,冷冷地貼在身上。肖林在山下接著她們,帶她們到一個農家。燒了一盆炭火,烤干衣服。肖林說請她們吃魚,她們卻沒有心情。
肖林挽留說:“平羌江的江團魚,很貴的。大文豪蘇東坡都贊美過,記得有句‘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純鱸’。吃了再走吧。”
向白玉說了剛才在山上經歷的事,肖林半天沒有說話,一雙手抖得厲害。嘆一聲:“我的鄉親啦……”
江小鷗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