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農乘坐的班機于北京時間15點4分在首都機場平穩降落。
戴夢巖隨著旅客往外走,她遠遠就看見了大批記者聚集在通道出,這時她突然挽住了葉子農的胳膊,像一對情侶,引起了記者陣里一片騷動,甚至有人驚呼。這是戴夢巖接觸葉子農以來最具有宣示性的動作了,葉子農不習慣這樣,胳膊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被戴夢巖的兩只手牢牢控制了,戴夢巖小聲說:“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到,省得他們瞎猜。”
葉子農一出來就被警察保護了起來,在記者和人群中圍出了一小片空地。大廳里迎來送往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戴夢巖的影迷,當他們發現自己的偶像竟出現在眼前時,女聲的尖叫與照相機咔嚓咔嚓的拍照聲響成一片,閃光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更多的年輕人像潮水一樣涌過來,而每個記者都想擠到前面提問,現場喧鬧而混亂。
擔任戴夢巖安全防護的是梁士喬雇用的北京天鼎保安公司的6個保鏢,專門負責戴夢巖從首都機場到人住酒店這一區間的人身安全,這6個保鏢個個體格強悍,統一著裝,他們貼在警察外圍,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保護戴夢巖的安全。一次活動請6個保鏢,這在戴夢巖的雇用保鏢記錄里是不常有的,說明梁士喬對今天的情況有充分的估計。
一名警察手持喊話器不停地在喊:“請大家往后站,不要妨礙執行公務……請大家遵守公共秩序……請大家散開……請大家注意安全……”
喊話器是電聲的,聲音大,中高音突出,把記者的提問和人群的喊聲都壓住了,只見許多人在張嘴,卻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么。
一個中年警察走近葉子農,說:“我是紅川公安局的,昨天你跟我們聯系過。”
葉子農說:“是的,我跟你們走。”
十幾名警察在記者陣與人群中開出一條路,把葉子農帶走了。
警察走后,剛破開的一個子就被人群瞬間合攏了,戴夢巖、梁士喬、保鏢被記者和影迷團團圍住。鏡頭、閃光燈、話筒、提問、尖叫……戴夢巖對這些早已習以為常了,對工作人員和保鏢的護衛也習以為常了,她仿佛永遠不會失態,永遠是星光閃耀的,而梁士喬和保鏢卻是繃緊了神經,奮力護衛著戴夢巖離開機場。
戴夢巖被保鏢護衛著坐進一輛寶馬特保專用車,梁士喬坐在前面一輛開路車里,戴夢巖的后面還有一輛車斷后,三輛車駛離機場,而后面依然有記者的在到了北京寶麗莊園大酒店,保鏢一直把戴夢巖護送到人住的套房,完成了這次路途安全保鏢的任務。寶麗莊園是五星級酒店,戴夢巖住在酒店6樓,梁士喬與戴夢巖的房間隔了幾個房號,也在6樓。送走天鼎保安公司的保鏢,梁士喬戴夢巖的梁士喬坐下,說:“能找的人都找了,沒人敢!這潭渾水。”
戴夢巖沉默了好久,說:“是啊,清官不吃這套,貪官不吃這。”
梁士喬說:“有個情況,就在5個小時前,正在日本訪問的德國尺民主聯盟主席在記者會上發表道歉聲明,向葉子農公開表示道歉,說葉子農被宣布為部長的時候,葉子農本人是不知道的,德國尺聯盟在工作程序上有瑕疵,認為只是補辦個手續的問題,卻忽略了這種認為是單方面的,并不能真實代表葉子農的意志,德國聯盟在手續不完整的情況下就把任免名單上報紐約總部,這對葉子農先生是不尊重的。也就是說,葉子農還在飛機途中德國聯盟發表了道歉聲明。一會兒你看電視吧,好多新聞頻道都有播。”
戴夢巖想了片刻,說:“子農不知道這個情況,也許道歉聲明對子農是有利的。”
梁士喬說:“北京方面的新聞頻道只做了報道,沒有評論。香港新聞頻道有評論,認為德國聯盟選擇這個時間是有用意的,一般會認為這是對葉先生的營救。”
戴夢巖說:“黑完了人家再來做好人,政治這東西太陰險了。”
梁士喬說:“你是藝人,玩不起政治的。”
戴夢巖說:“今天來的全是保鏢,北京有那么多朋友,一個都沒來嗎?”梁士喬說:“我沒聯系他們。這種惹麻煩的事,還是留點余地大家以后好見面。”梁士喬說完站起身要告辭,說,“你先休息吧,回頭找個時間我想跟你談談。”
戴夢巖說:“早晚要談的,就現在談吧。”
于是梁士喬重新坐下,說:“你說過的,你只是跟他接觸一下,這還叫接觸嗎?”
戴夢巖說:“以前是,從這次日本餐館以后就不是了。”
梁士喬說:“我在你身上有利益。”
戴夢巖說:“我知道,包括所有跟我簽約的公司。我也知道從現在起我就算被演藝圈拋棄了,廣告、片約、演出……都沒了,從此我什么都不是了我都知道。”
梁士喬說:“這些統統可以不計,沒有問題,那是你的權利。我想讓你明白,不是因為你損失了什么,也不是因為我和那些簽約公司損失了什么,是你們之間根本沒有可能。用句老百姓最通俗的話說,按你的標準他攀不上你,按他的標準你攀不上他,就這么簡單。你和他都適用一句話:攀不上的。”戴夢巖說:“攀什么?我直接抓手里,由得了他嗎?其實我到現在都說不清楚,我到底看上了他什么?有種,有擔當……太多了。我呢,錢有了,名也有了,我還缺什么?不就缺個靠得住的男人嘛。看看演藝圈,有幾個女明星是有好下場的?獨身、自殺、被拋棄,真正能過上好日子的還剩幾個?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考慮,這次在日本餐館里我意識到,如果我錯過了這次,我就再也沒機會了。”
梁士喬說:“問題是,抓住了這次,你同樣沒機會。我怎么都沒看出來你是愛他,你是占有。葉子農是可以被誰占有的人嗎?你自己信嗎”
戴夢巖沉默了好久,說:“讓我放手,我做不到。其實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我想試試。也許有天我想通了,我就給他放生了。”
梁士喬說:“我沒指望說服你,我只說我該說的。等你冷靜了,再想想。如果你改主意現在還來得及,至于怎么挽回影響,我來策劃。”
梁士喬說完起身走了。
紅川公安局專案組的名警官在北京警方的協助下,將葉子農帶到一個預先安排好的詢問地點,北京公安局下屬偵查機關的一間審訊室。
審訊室有多平方米,裝有錄音、錄像設備,審訊臺的地面比周圍略高一點,對受審專用椅形成了一個俯視的角度。受審者的坐椅是固定在地上的,而椅子上又有固定受審者的特殊器具。葉子農小時候常因打架斗毆進出派出所,沒見過這么正規的辦案場所,完全不是一張三斗桌兩把折疊椅的那個場景。
房間里只有葉子農和紅川公安局的個警官,葉子農一看,不用說,那把受審椅就該是他的位置了,他就走過去坐下。
那位在機場跟他說話的警官從審訊臺里側拉過一把高靠背的椅子,放到受審專用椅前面離審訊臺一米的位置,說:“不急嘛,先坐這里。”
于是葉子農就坐到警官指定的位置。
位紅川警官在審訊臺坐定,負責筆錄的警官說:“葉子農,這位是紅川公安局刑偵處的沈處長,這位是刑偵大隊的黃隊長,由我擔任書記員。現在我們就你涉嫌組織非法越境的案子依法對你進行訊問,你要如實回答問題明白嗎?”
葉子農說:“明白。”
沈處長說:“除了筆錄,這里還有錄音、錄像,如果你的話可能對你不利,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問題。”
這是一個貌似告知被訊問者權利的邏輯陷阱,或者叫訊問技巧。如果你是有罪或是需要隱瞞真相,你才存在“有利、不利”的判斷,才需要“想”。如果你回答“明白”,至少間接說明你可能是有罪的。
葉子農說:“謝謝。我那點事全是日頭之下干的,人證、物證一大堆,甭管有利沒利都改變不了事實,沒啥可需要想的。”
沈處長說:“那就說說吧。”
葉子農說:“涉嫌嘛,就是你們有疑,疑什么就問什么。”
沈處長并沒有直接問葉子農涉嫌組織非法越境的案子,而是問:“你下鄉到陜北,對那里的油田很熟吧”
葉子農說:“也不算很熟:村子離油田百十公里呢,又是山路。”
沈處長說:“你弄了幾把破扳手就開汽車修理廠了,利用價格雙軌制和油田的內部結算制度,用內部支票套購國家緊缺物資,以高于調撥價幾倍的價格轉手向黑市倒賣,一年卷走多萬,走的時候連廠子都不要了,有這事吧”
葉子農說:“鄉鎮企業找米下鍋:怎么能叫黑市呢?一黑市就不叫雙軌制了。我給油田修車拿不到錢,只能拿內部支票提實物換錢,內部支票提實物就是調撥價,實物賣給鄉鎮企業就是市場價,這是雙軌制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陣痛,我只能適應。”
沈處長說:“好一個只能適應,你也真好意思說出啊。這個不說你有前科,姑且就算你只能適應,那說說紅川勞務輸出是怎么回事吧。”
葉子農回答:“就是勞務輸出那回事。”
沈處長問:“你的工廠在哪兒?你的勞工都在干什么?你在紅川訂設備,可最后連一顆螺絲也沒運走。”
葉子農回答:“勞工違約跑了,說明違約金收少了,不足以起到遏制違約的作用,所以工廠開不下去了:投資失敗了。”
沈處長說:“以你的身份:你覺得這么說話有意思嗎”
葉子農回答:“在您告訴我之前,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身份。”
沈處長說:“你在布達佩斯建什么廠不是由匈牙利的市場決定的,是由中國哪個城市適合組織勞務輸出決定的。你為什么選擇紅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紅川有國際機場:航班直接出境:不受異地海關檢查,出境有保障,可以最大限度利用地方保護主義。”
葉子農說:“所以叫涉嫌嘛:所以柏林會議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所以要把投資騙局的誤解糾正到法律意義的投資成敗上來。我告訴他們怎么做是有法律風險的:告訴大家違法的事不能做,要遵守法律,有不妥嗎?”
沈處長質問:“不違法你規避什么?”
葉子農說:“同理,不守法我還需要規避嗎?您先看看那旮旯有法嗎?我守了一個假定的法,守法守到這程度,您告訴我還能怎么守”
沈處長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可以不回來的,為什么回來了?”
這是一個含而不露的雙關語,其指向已經涉及“部長事件”了,如果葉子農有急于政治方面的說明,可能會在“你可以不回來的”這句話上面留意。
葉子農并沒有就此把線索延伸到政治,仍然是就事論事,說:“這話好像在說,你可以不守法的,為什么守法了?”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黃隊長嚴厲地插了一句:“葉子農,你別太自信了。”葉子農說:“這您可抬舉我了,我哪敢信自己呀,我信法律。咱中國是個勞動力資源大國,就業壓力將是一個長期的社會問題,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對于有條件出去謀生的就放他們出去,出路一個是一個,這才叫為人民服務。”
沈處長用手勢示意黃隊長不要插話,然后平靜地說:“你是將軍的兒子,你父母都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希望你繼承他們的遺志,做個有益于人民的人。”葉子農說:“幸虧我有個正義之爹,不然還指不定繼承個啥呢。真理靠血緣幫襯,沒準兒哪天就面目全非了。”
張志誠在監控室里通過屏幕看紅川警方訊問葉子農的過程,監控室里有十幾個人,除了技術人員外,還有幾位北京市公安局和該分局的領導。
秘書走到張志誠身邊,小聲說:“問過了,錄像資料都準備好了。”
張志誠看了看表,對身旁的秦處長說:“這兒也差不多了,讓沈處長掌握點時間。我先回去,分鐘后把葉子農接到我辦公室。”
秦處長回答:“明白。”
張志誠跟幾位公安局的領導寒暄告辭,幾位領導一直送張志誠到門外,司機早已在車里待命了,張志誠和秘書坐進車里,汽車駛離公安局。
張志誠所在的機構位于一條安靜的大街上,大門有武裝警察守衛,只有符合規定的車輛和人員才可進人。這條大街很寬,卻幾乎沒什么商店,大多是行政機構和社會團體,附近也沒有高層建筑,人們習慣地用“行政區”來形容這類地方。
汽車進人大門,繞過花壇,開到縱深處的一幢很普通的三層辦公樓。張志誠下車走進辦公樓,到了二樓自己的辦公室,拿出鑰匙正要開門,一位技術科的工作人員手里拿著一盤錄像帶疾步走了過來,把錄像帶交給張志誠。工作人員說:“主任,這是您要的新聞錄像。帶子已經倒好了,直接播放。”張志誠接過錄像帶,對秘書說:“我這兒沒事了,有事我叫你。”
秘書和那位工作人員各回自己的辦公室了。
張志誠進屋關上門,盡管剛才工作人員已經說了錄像帶可以直接播放,他還是裝進錄像機打開電視檢查了一遍,看到了所需要的新聞圖像,又把帶子倒回原位,這才關了機器到辦公桌前坐下,倚在靠背上靜思,等著葉子農到來。
過了多分鐘,有人敲門,張志誠說:“進來。”
秦處長和焦干事推門進來,秦處長說:“主任,人接來了。”
張志誠起身說:“請。”
秦處長對門外的葉子農說:“葉先生,請進。”
張志誠禮貌地上前迎了幾步,卻并沒有握手的意思,而是伸手對葉子農示意了一下沙發的位置,客氣而平和地說:“請坐。”
子上坐。
秦處長和焦干事把葉子農交給張志誠后就退出辦公室,關上門。
張志誠從飲水機接了一杯熱水放到葉子農面前,面對面坐下,微笑著說:“剛才沈處長的訊問我在場,問你為什么回來了和繼承遺志這兩個問題,是我請沈處長代問的,想看看你對這兩個問題的反應。如果有什么失當,我向你表示歉意。”
葉子農說:“沒什么失當,需要問就問唄。”
張志誠說:“我也想說說你,你對紅川警方的態度有失當。你是有犯罪嫌疑的人,不能指望警方像貴賓一樣款待你。咱要是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還出來混什么呀”
葉子農不緊不慢地說:“同理呀,真有罪的人還允許他百般抵賴,況且我沒罪,您不能指望一個有坐牢危險的人跟警察還同志加兄弟吧。”
張志誠笑笑,說:“你看,給你把椅子,你非往下出溜坐馬扎。”
葉子農說:“我本來就是個坐馬扎的,沒敢出來混呢,一直老實巴交過日子。”
張志誠把茶幾上的煙缸往葉子農的跟前移了一下,說:“你可以抽煙的。”
葉子農說:“謝謝。”就果真拿出煙點上一支。
張志誠說:“我是經過授權,代表國家機構跟你談話的。談話是要有基礎的,咱們先來確定一下談話的基礎。咱們人哪,你可以把主義、信仰都拋到一邊,但是你不能把你的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拋到一邊,如果把這個都拋到一邊了,再漂亮的號都是他媽扯淡。如果你同意這個觀點,尊重憲法要求的公民義務,我們就有談話的基礎。”
葉子農說:“同意。”
張志誠說:“有了這個基礎,咱們就好談。你能回來,作為一個中國公民說明你是遵守國家法律的,對此我們表示肯定和歡迎。聯盟在國際場合多次提出反華議案,至少在當前階段是一個具有反華標志的組織,你作為中國公民被該組織宣布出任政治部長,其負面影響不而喻,我們需要了解情況,表達我們的關注。你可以有自己的政治選擇,但只要你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只要你還承認你的祖國,我們對你就有提醒、勸誡的義務。即便你不回來,我們也會去柏林找你談,總是要談的。”
葉子農沉靜了片刻,抽了煙說:“不管什么原因吧,總之是我給國家添麻煩了,因為我這點破事耗用了國家行政資源,我很抱歉。”
張志誠說:“態度很重要,事實更重要。”
葉子農說:“我現在宣布:您是上帝了。您全能一個給我看看”
這話就是說:我被宣布了,我就是了嗎?
張志誠問:聯盟不是一個可以隨便的組織,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葉子農說:“吸納人才,壯大隊伍唄,只是看走眼了。”
張志誠說:“這不是一個能讓人信服的說辭,如果你講的是桌面上的東西,我需要了解抽屜里的干貨。”
葉子農說:“沒憑沒據的東西拿到桌面上站不住,也不地道,抽屜里的東西只能塞到抽屜里,能拿到桌面的也就不用抽屜了。”
張志誠說:“你應該清楚,如果你符合限制出境的條件,你將被依法限制出境。這不是威脅、恐嚇,是法律。我希望你能對自己負責,把事情說清楚。”葉子農把煙頭摁到煙缸里熄滅,說:“那就限制出境唄。如果按疑罪從有的思維,特大偷渡夠判重刑了。該我受的我就受,不想受我就不回來了。”張志誠停頓了一下,平靜地說:“真這么有種嗎?”
葉子農說:“這跟種不種的有啥關系?沒種的人就不配有祖國了?”
張志誠起身去電視機旁邊拿來兩個遙控器,然后坐回原來的位置,用遙控器打開電視和錄像機,摁下錄像機播放鍵,說:“請你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