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看院子里面這還有幾十人,光給這些同志講課,我已經忙的要死。而且我們這個黃浦書社馬上就要組織社會調查。我根本沒有時間去復旦那邊。”
“社會調查?調查什么?”
“第一個社會調查就事上海的人口情況。他們都是從哪里來的,靠什么生活,有什么打算。”
“呃?”秋瑾對此很不明白。
“革命,就要知道為什么要革命。不知道中國現在到底什么樣子,怎么能夠知道如何去革命?必須了解民間的情況才行。哦,我介紹一下,這位齊會深同志,就是這次社會調查的調研組組長。”
齊會深和秋瑾見了禮,隨便寒暄了幾句,就繼續開始寫東西。
看著陳克捎帶疲倦的樣子,秋瑾笑道:“方才文青和嚴復先生對答如流,意氣風發。怎么這會兒倒蔫了?”
“嚴復先生這種人可不好說話。和他說話,非得打起精神才行。”陳克抹了把臉,嘆了口氣。“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其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
秋瑾知道陳克國學倒也不算是太爛,但聽到這樣的掉書包,頗有些不習慣。好在陳克隨即就做了解答。
“嚴先生這次來,要看看我的能耐。去不去講課,還有那制藥的事情,根本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我其實不是個很講禮數的人。現在非要配合了嚴先生的步調,累死我了。”
聽了這話,秋瑾只是笑笑。齊會深則微微抬頭,瞟了陳克一眼。陳克對齊會深呲牙一樂。齊會深就埋下頭繼續寫稿。雖然很懷疑為什么陳克要對秋瑾說這些比較機密的話,但是齊會深相信陳克。知道陳克不會胡亂的做事。不管有什么疑問,今天的黨會上都可以提出來。他倒也不急于一時。
在陳克分析完嚴復的目的,陳天華正好講完了課,三人重逢自然是喜不自勝。大家一起去外面吃飯的時候,嚴復已經到了馬相伯家。一路上,于右任倒是試圖和嚴復談起今天的事情,但是嚴復淡淡的回了幾句話,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態度。于右任也不敢多話。兩人沉默的到了馬先生這里,于右任匯報了此行的結果,就知趣的離開了。
“幾道,見了陳克,感覺如何。”
“他在討好我。”嚴復一擺方才讓于右任不敢說話的那種神態,輕松的答道。
“哦,你這等大人物,他自然要討好。”馬先生自己沏了茶,給兩人分別倒上。
“我見了此人,路上倒想起三國演義了。曹操評價袁紹,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這陳克不過二十五歲,倒有些英雄的樣子。”評價完,嚴復把今天的事情詳細給馬相伯先生講了。馬先生對這等勾心斗角的事情素來沒有什么興趣,聽得倒不甚在意。
等嚴復說完,他淡淡的問道:“那幾道準備對待這位陳文青呢?”
“相伯先生,你上次見我時說道,你覺得這陳克必然禍亂天下。這是為何?”
馬相伯先生思索了片刻,才說道:“他那書里面有一冊,講的是社會制度變更,直指當前的弊端,而且說得隱晦,絕不提革命二字。但只要信了他的書,那勢必要推翻朝廷為止的。我聽過不少革命黨的說法,雖然也是愛國,但是按他們說的想開去,總能看到他們私心極重。陳克的書雖然是一家之,但是用來解讀中國古今之事,卻也之成理,毫無破綻。最重要的是,竟然毫無私心。且不說以后,光是現在,學生們已經討論的沸沸揚揚。不少人已經開始討該如何論推翻朝廷。推翻朝廷之后該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工業國。哎”
嚴復點了點頭,“那陳克知道進退,不貪圖小利,學識頗佳,氣度也相當不一般。不過若是太平年間,就算是寫了此書,他也未必能如何。可當今天下亂象已成,陳克寫此書之心,昭然若揭,連他父母都不敢讓陳克自報家門。而且我看他現在那里聚集了不少青年。等這些人學會了陳克的書,絕對不會和朝廷善罷甘休。哼哼,那陳克想做什么,不用再說了。”
聽嚴復語氣不善,馬相伯先生有些擔心的問:“幾道,你不會是想去”
“庚子之變,還有朝廷誅殺那六人,已經是倒行逆施。我絕不會去告密。陳克此人著書立說,聚集眾人,只要讓他據有土地,立刻就是大亂。不過相伯先生,我已經決定,收陳克當弟子。我收他當弟子,不是為我自己。一來我倒想助他一臂之力,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而且陳克現在有求于我,總要聽我些管束。二來,若他真成了氣候,今后天下必有些緊要關頭,到了那時,無論如何我都要說些什么。以他老師的身分,想來陳克總會聽進去一二。”
收陳克當弟子的說法,是馬相伯先生先提出的。卻沒有想到嚴復這么快就下了決心,馬相伯先生有些不解。“收他當弟子之事,可以徐徐圖之,幾道倒不必著急。”
嚴復微微搖搖頭,“陳克此人倒像是劉備,看著寬仁厚義,卻乃世之梟雄,絕不肯屈居他人之下。若是他人,有相伯先生相約,無論如何都會自己靠上來。但是那陳克對此不屑一顧。話雖然說得客氣,卻不肯絲毫去借相伯先生的名頭。我若是徐徐圖之,陳克必不肯投到我門下。若是用了別的法子,陳克那人甚是精明,未必會入了別人的轂中。而且我其實也不懂怎么玩弄這些小伎倆。索性光明正大的要他做弟子。陳克現在有求于我,定然不會拒絕。”
馬先生見嚴復說得干脆,知道他已經下了決心,倒有些擔心起嚴復來,他長嘆一聲,“這倒是我連累了幾道。”
“相伯先生重了。就陳克今日的行,還不足以當我的弟子。往后些日子,我會經常到他那里去看看。若他真的是質直而好義,察而觀色,慮以下人之輩,我才會收他當弟子。若他也僅僅是色取仁而行違之徒,那收他當弟子之事,不必再提。”
馬相伯先生精通國學,他知道嚴復提出的條件居然是孔子論顯達君子的標準。嚴復在北洋水師學堂從總教習,也就是教務長做起。一直做到北洋水師學堂的校長。對待學生十分嚴格。他今日既然這樣決定,就絕不會對陳克松懈查考。圣人論顯達君子也不過如此要求,馬相伯倒覺得陳克未必能夠通過嚴復的考察。倒有些放下心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復旦公學的事情,嚴復才起身告辭。
走在路上,嚴復卻覺得有些心虛,有些話他怕馬相伯先生擔心,就沒敢說太多。嚴復從南洋水師做起,為國效力的道路上歷經磨難,有過很多失敗以及銘心刻骨的痛苦回憶。
特別甲午戰爭北洋水師的覆滅,嚴復差點有了自殺的念頭。后來他才做了《天演論》一書。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天津。6月17日凌晨,侵略軍攻陷了大沽口炮臺,接著將大批人馬開進了天津。27日早晨,以俄軍為主的一支部隊,傾瀉無數炮彈,創建于1868年的天津機器局隨之成為戰場,機器局城垣內的水師學堂連同其所在的機器局均毀于戰火。至此,一座投資巨大、苦心經營30余年的機器局和經營20年的水師學堂全部毀于外國列強之手。
北洋水師學堂覆滅的時候,嚴復正是校長。在隆隆炮聲中被迫離開學校的時候,嚴復淚流滿面。此時老佛爺已經帶著光緒和朝廷大臣“西狩”去了。嚴復只得避往上海,住閘北長康里。從此開始過著南北奔走、隨處啖食的生活。
然而嚴復后來聽說,候補千總宗永德“知不能守,恐火藥資敵,乃揮兵衛散去,自引火藥焚其庫,與敵同死”。他對那名軍官還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是留了把大胡子,身材很魁梧。是某次被不知什么人介紹過一次。卻沒有說過話。這位低級軍官尚且舍生取義,自己和居于清朝頂層的“太后”“皇帝”倒跑得飛快,逃了性命。
之后嚴復仕途一蹶不振,不僅僅是洋務派失勢,他自己也有些自我放逐的意思。這幾年間嚴復反復思索救國的道路。卻總感覺抓不到要點。即便是辦了學又如何,即便是開了洋務運動又如何。朝廷一敗再敗。中國總是找不到未來的路。
但是讀了陳克這本《中國文化傳承與唯物主義的興起》,嚴復終于看到一條清晰的道路被指了出來。嚴復是國學大家,他看得很清楚,陳克這書里面頗多強詞奪理,甚至明知不對,卻含糊過關的地方。對這些地方,他倒覺得陳克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能有如此造詣已經非常不得了。學識不足,必然會強詞奪理。但是聽了陳克的幾次講座,他才徹底明白,陳克對于中國的論述,不過是給自己的理論打面旗號,陳克著眼的是未來而不是過去。在陳克的課上,這個年輕人將一個未來工業中國的藍圖描繪的清清楚楚。
馬相伯先生沒有去聽過陳克的講座,所以不知道。而且馬相伯先生畢竟沒有當過官,僅僅是一個辦學的文人。只怕聽了也不會了解。臺下的學生也是如此。
嚴復一路從做官,從南到北,從工廠到學校,也在朝堂待過。他是懂得的。陳克如此清楚明白的將一個新的國家,一個新的政府的藍圖,甚至不少具體的操作都講了。在滿場的人當中,嚴復相信,恐怕只有自己才能真的聽明白。
那陳克必然是朝廷里面某個高官顯貴家族的子弟。陳克今日說起“父母不許自己自報家門”,嚴復很理解。等陳克造起反來,定然不會是小打小鬧。肯定會震驚天下。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底細,他的家族必然滿門抄斬。
但是嚴復已經不在乎這些。年輕時與劉步蟾、林泰曾、蔣超英、方伯謙、何心川、葉祖玨、薩鎮冰、黃建勛、江壄祉、林穎啟等共赴英國海軍學院留學。他的同窗們已經在黃海戰死。作為北洋水師學堂的校長,他的學生們中又有多少為國捐軀。他甚至連這些人的名字,在哪里戰死的都不知道。“甲午!庚子!”他嚴復或許早就該死了,之所以茍延至今,只是因為嚴復還希望能夠看到中國的復興。
陳克是否造反對嚴復并不重要,嚴復擔心的是陳克這個年輕人能否如他說的那樣建立起一個新的工業中國。只要能夠達成這個目的,嚴復覺得自己死而無憾。
回想起今天的見面,嚴復看得很清楚,面對馬相伯先生的邀請,陳克還有那么一瞬的動搖。盡管只是那么一瞬,陳克就恢復了自己。頂住了誘惑。
“陳文青,你真的能堅持你自己寫出的那條路?能把你所寫的變成事實么?我倒要看看你配不配做我的弟子。”嚴復暗道。但是他知道,他其實真正想對自己說的卻是另外一句簡單的句,“不要讓我再次失望了。”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