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理由何在?”謝明弦忍不住問道。
“因為經濟危機。”陳克答道。他對經濟危機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共和國的歷史上,中國素來是各種匱乏危機,還沒有來一次真正的過剩危機。即便是最有可能造成過剩危機的時代,通過加入世界貿易體系,全球化銷售中國商品,加上國內的基礎建設拉動,中國經濟依舊很是堅挺。所以陳克對經濟危機的感覺很是怪異。
根據地里頭現在到處都有危機,農業國么,天天都在經濟危機里頭。工業國的經濟危機,實在是一種奢侈的煩惱啊。
同志們聽陳克講過經濟危機,在根據地看來,到處都是匱乏,結果還能搞出經濟危機,這實在是不能理解的問題。根據地從來沒有平均主義傾向,陳克對小農那套“平均主義”深惡痛絕,那可是形式主義的苗頭。要求表面上的公平,意味著體制內部的巨大不公平。若是把表面的公平當成正義,結果是災難性的。
但是越是能理解到勞動者的平等,同志們就越不能理解“經濟危機”的問題。不管陳克怎么說“資本主義制度的目的是為了交易,資本家恨不得把社會上的一切行為都給明碼標價。”同志們還是不太能理解此事。
和以往一樣,這次關于經濟危機的討論還是偏離了主題。
“為什么資本家這么壞?”這個問題再次被提了出來。
陳克很無奈,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不是為了邪惡與殘暴,而是這種制度現階段導致了可怕的殘暴與邪惡。但是,以生產力水平而,根據地還遠沒有達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高度,那么這種道德上的評價就是非常不合適的。這很容易把問題給混淆。
“同志們,這與個人好惡無關,資本家如果不能獲取利潤,他們就會被競爭淘汰。”陳克繼續解釋道。
“那人民為什么不起來反抗呢?”
“反抗了啊,然后被鎮壓了而已。而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掠奪殖民地,也向本國被壓迫人民提供了一些機會。對內的殘酷鎮壓包括流放,殺頭。同時他們掠奪殖民地,壓低原材料價格,傾銷商品。賺取了大量的利潤。這些利潤用來維持國家暴力機構,也給人民一口活命的糧食。即便如此,現在歐洲這么做也到了盡頭,他們內部壓力得不到釋放,歐洲的戰爭也即將開始。這就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必然結果啊。”
“那咱們就白白看著這么好的局面,而不去介入么?”謝明弦提出了這個有代表性的問題。
“同志們,我一直認為,社會主義制度不是為了反對而存在的。如果這么想,就太自甘墮落了。就如同我們人民黨的革命,不是為了反對滿清,而是革命需要打倒腐朽落后的滿清,革命是不斷向前的一種社會發展。就跟現在很多省份的革命黨認為,只要滿清倒了,天下太平了,中國一夜間就能變成一個強國。經過根據地這么久的革命和建設,大家看到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咱們一開始也是這么定義咱們的人民革命的,那現在會是一個什么局面,肯定是和很多省份一樣,面對現實束手無策。社會主義制度講的是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以及科學與民主的不斷推進。而不是先描述一個完美無缺的地上天堂,然后讓大家照著這個干。這是絕對不能混淆的問題。路輝天同志說的很好,發展,進步,這就是唯一的主題。”
聽了這番解釋,同志們才算是把思路拉回了軌道。陳克也稍微松了口氣。黨當年是以救國圖存的立場開始革命的。嚴酷的現實讓黨無比強大,在外部壓力沒有歷史上那么大的時代,陳克只能通過理論教育才能勉強把住局面。可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與發展,很多同志會逐漸對“時代不斷進步”的這個事實麻木起來。
毛爺爺這個人為什么能夠如此偉大,陳克現在認為,他是一個精神上無比強大,是一個永遠向前的人。如果不能真心認識到這點,自然會產生各種誤解。
除了希望能夠建成一個“人民永遠當家做主”的國家,毛爺爺從不認為有什么應該是千秋萬代的。這是他的偉大,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誤解的地方。真正的偉人,與陳克這樣的凡人差距就是這么大。陳克完全是靠了穿越者對重返熟悉的工業時代的本能渴望,才不斷向前。即便是來自歷史的下游,而且堅定的沿著黨的軌跡,沿著毛爺爺指出的解放道路前進,陳克才勉強能理解到這些。
因為理解到了這些,陳克才能明白自己以前是一個何等墮落的王八蛋。認識到了這點,陳克才能謙虛、謹慎和寬容起來。
面對同志們的胡說八道,陳克想起了以前自己初中化學老師的教育,那是一位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她對學生認識化學的道路是如此描述的,“第一階段,熟記方程式。第二階段,根據方程式開始胡編亂造新方程式。第三階段,有了最大程度的想象能力和理解能力,同時又極度遵守基本原理。”
這是一位真正理解了化學教育的老師,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革命者其實也該是如此,擁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但是有極度遵守基本原理。在大學時代,陳克能夠一絲不茍的在反應釜前面坐上40個小時,而且每隔20分鐘記錄一次數據。可是等他到了社會上,居然完全背離了這種正確的態度,總希望能夠通過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來獲取永久的安逸生活。
而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不僅是陳克,現在中國的其他政治勢力大多都是如此,包括人民黨黨員們,也開始有著類似的想法。
盡管《矛盾論》里頭反復強調,當矛盾永遠結束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可是無數的人一路奔向死亡,還自以為向著光明未來前進。這種極度的嚴肅性與滑稽性讓陳克很想向大家說透這個道理,可是他又感覺,大家真的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一勞永逸”就是死亡。
看著議論紛紛的同志們,陳克嘆了口氣,怪不得黨愛開會,毛爺爺也最反對教條主義,若是不開會,而且不能階段性的確定目標,那沒有不鬧出大笑話,而且注定會把革命工作引導到萬劫不復的局面的。
“同志們,既然歐洲已經把觸手伸到了全世界,那么我們就以1905年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為基本戰略考慮,討論一下湖北的工作。”陳克用現實的理由打斷了明顯不夠科學的討論。
有了具體條件,討論就上了正規。既然歐洲不可能發動全面入侵中國的戰爭,那么合作的確是現階段的主流。與歐洲的斗爭就變成了不能給歐洲插手中國的機會,必須穩定中國現在的局面,保證基本的統一。
討論很快就有了第一個結論,必須與袁世凱確定繼續合作的關系。而人民黨到現在為止,完全遵守了與袁世凱前一階段的協議內容。那么為下一階段的合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當然也有同志提出問題,“既然前一階段的合作并沒有出現問題,我們為什么要和袁世凱商談下一步合作呢?”
“因為合作基礎已經變化了。”路輝天答道,“前一段合作,袁世凱目的是為了穩住局面,以方便他奪取中央權力。現在的情況發展到滿清的覆滅已經成了定局。而各省內部亂作一團,袁世凱此時關注的已經是由他徹底控制局面,并不是簡單的穩住局面。如果此時咱們不和他進一步談判的話,袁世凱反倒會對咱們產生很多誤解。合作么,首先就是要消除誤解。”
“可是咱們最終不還是要和北洋決戰么?”
“這個是共識,而不是誤解。”路輝天看來是真的讀透了《矛盾論》的內容,“我們和北洋最終主導權的矛盾始終存在,除非我們兩邊有一方消失。而在雙方的矛盾發展到兵戎相見的程度之前,我們有必要進行最大程度的合作。這不是我們要與北洋妥協,這么做的原因是我們與其他勢力之間也存在深刻的矛盾,為了解決這些矛盾,我們必須與北洋合作。”
話說到了這里,同志們已經沒了異議。剩下的問題就是代表團的人選問題。
“路輝天同志,你有興趣帶隊去北洋那里么?”陳克點將了。
“我服從組織上的安排。”路輝天回答的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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