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修行過快也就罷了,可是快到連教授徒弟的時間都沒有,如何還能保證宗門傳承綿延不絕?在這一點上,清溟就在行得多!
正是如此。冥火閻羅咳中帶笑:清溟為一宗之主,很是了得,雖然上一輩老的盡去,卻依然能維持宗門實力不衰。
你看他傳承三代,首代有鐘隱不說,第二代是連霞七劍,加上幾個了不起的外門弟子,再過幾百年,實力便隱為此界牛耳。至于第三代,哈,也是群英畢集,好是厲害,他這宗主做得比我可要好太多。
其實,我也是有機會的……若是鬼師弟不去得那么早,我又何必一手擔著宗主大位,一手又刻意精進,以致天劫加身,生不如死?
冥火閻羅口中的鬼師弟,正是那位敢與鐘隱一較高低的鬼先生。
說到這個名字,室內的氣氛倏地一變,陰老太婆嘆了口氣,有氣沒力地揮揮抽子,讓水鏡中的影像及咿咿呀呀的唱腔都淡去了,石室內只余下冥火閻羅嘶啞蒼涼的低音。
當年幽離叛宗,使宗門元氣大傷,我亦沒有這般絕望,因為還有鬼師弟這天縱之才,站在我這一邊。
內,我殫精竭慮,總領宗門諸般事務;外,鬼師弟張我宗門之威,諸小莫敢犯其鋒─若給我三百年時間,宗門必又是一般興旺氣象。嘿,好個鐘隱!
這話中意味兒復雜得很,但其中卻沒有對鐘隱的恨意,若有,那也是摻雜在深深的無奈之下。
對這種感覺,李珣感同身受。
冥火閻羅續道:清溟雖也是人杰之流,我自問亦不稍弱于他,之所以落到這種地步,幸或不幸罷了。
我一生自謂向來不負于人,唯有陰長老,我深知自己是十二萬分地對不住她老人家。
自鬼師弟去后,宗門中下一代竟無一人可以為我分憂,是陰長老拋下成道大業,全力助我,才能撐到今日。說到這兒,我倒想問你,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呃,是說宗門延續……
才說一半,李珣忽見到冥火閻羅臉上露出淡淡失望之色,心中不由為之一震,也多虧這一震,李珣忽地就明白了其中究竟。
不,是說修行!兩樣修行方式!要么心無旁騖,一心精進,消淡萬事;要么,就先全力解決他事,最后再收束心猿,攻求大道!
冥火閻羅大笑:正是─不過,還不夠好。要知道,無論是什么修行秘訣,都要有命來修才成。像我,縱然有無上秘法,不能延壽續命,又有何用?說白一點,這兩樣,便是在此界保命的最佳秘方。
咦?
世人都道神仙好,好在何處?命貴!長生久視,御氣凌風,遨游天地之間,這些所謂的神仙境界,不外乎就是我們這樣,唯一有些差別的,就是我們也會死──可若是這般死了,你不覺得憋悶、委屈?
李珣咳了兩聲:是有些。
正是如此。大伙兒拼命修行,最終成道者百不取一,剩下的九十九個,說到骨子里,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吧。
可是,通玄界歸根到底,仍是修道之所在,不修道,此界亦無存在之必要,那么,哪些人應該活下來呢?
只有這兩樣人,才有必要活下去,只有這兩樣人才是此界主流,且彼此之間互有消長、變化,如流水不腐,通玄界才能長久維持……這個,是共識。
前面泛泛論也就罷了,但最后一句,卻是當真驚了李珣一下:共識?
冥火閻羅笑看了李珣一眼,點了點頭:是啊,共識。此界悠悠數萬載,沿續至今,能繼續存在的宗門,又有哪個不知的?
下界有三綱五倫,人所共尊,也不需要形之于口,僅是無形的氛圍,足矣。
李珣陷入沉思。
修道以來,從沒有人對李珣這般講過─不能說這話讓李珣撥云霧而見青天,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話,是一個修行上千年的資深修士,長年積淀的精華,自有一番值得回味的底蘊。
你現在知道,我叫你來的目的了?冥火閻羅在咳聲中微笑:你可以用那標準套上一套,看本宗有幾人適合。哈,千年以下,又有幾個值得托付的?
李珣才不愿妄下定論,他聳聳肩,用一種很微妙的口氣道:碧水君?
修道偏狹凌厲,做事斤斤計較,為人陰沉寡,有野心又如何?修為上僅止此矣!坐上位,威有余而智不足,取死之道!
李珣覺得這評語頗為中肯,他挑了挑眉毛,順勢便問下去:閻夫人如何?
這絕不是弟子提到師父該有的樣子,但冥火閻羅也不計較,淡淡道:圓融而不乏銳氣,穩健又時有賭性,為人處事,還算不錯。
這不好嗎?
李珣正不解之際,冥火閻羅又道:但見事太多,修為比之碧水君還要弱些─這也就罷了,偏偏她圓滑過甚,有朋無友,賭性發時,往往行險一搏,危機時無人護持,坐上這位子,也是護不住的。
行險一搏?
李珣不怎么理解其中含意,看向冥火閻羅,卻見他似是說得累了,閉上眼睛,不不語,李珣只好再看向陰饉。
老太婆咧開無牙老嘴,呵呵笑道:小雀兒是我從小看大的,她看事情是通透得很,可就看得太透了,所以總覺得掣肘太多,不能盡展手腳,或許是做得煩了吧,有時小雀兒就不顧其它,孤注一擲……
嘖嘖,快刀斬亂麻是好事兒,可是小雀兒嘴巴尖利,卻使不動刀子,是有點兒麻煩。
冥火閻羅這才接著道:師妹性格外圓內方,行事雖謹慎圓熟,可因實力不足,往往是眼中見到,手卻伸不出去。不得已之下,常需行險……
你道碧水勾結外人,刺殺于你,豈不知師妹她同樣如此?勾結外人,哈,這般作法,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宗門的根已經爛了么!
冥火閻羅語氣越來越激烈,說到后來,甚至猛力拍擊椅子扶手,空空之聲,響徹石室,劇烈的嗆咳聲自然隨之而來,這一次,持續的時間比前幾回加起來還要長。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到冥火閻羅漲得紫紅的面孔,李珣甚至覺得,這老家伙隨時都有可能就此沒了氣息。
在這一刻,冥火閻羅不再是叱咤風云的一派宗主,而真真正正成為一個垂死老朽,他每一聲咳嗽嗆出來的,都是他已經微弱稀薄的生命力。
李珣再看陰饉,雖然這老太婆笑呵呵地極有精神,然而那遍體死氣,已經不是笑容所能遮擋得住了。
李珣忽地感覺到,幽魂噬影宗就像是這兩人一般,正努力地在死亡在線掙扎。
圣人有,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李珣絕不是什么君子,讓他為這種死氣沉沉的宗門貢獻余生,自然是不可能─并不是李珣自作多情,看冥火閻羅這神態,擺明了是有托孤之意。
天知道這病癆鬼憑什么對一個后輩弟子這么有信心?
好不容易等到嗆咳聲過去,李珣正要說話,冥火閻羅卻擺了擺手,接著便癱軟到躺椅上,呼吸更像是拉著破風箱,總覺著喉嚨里面漏氣。
一側陰饉嘆了口氣,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藥丸,遞了過去。李珣在一邊看得眼皮亂蹦。
若他沒有看走眼,這丹丸應該是行尸丹吧?這可是堪比劇毒的延命玩意兒啊。
或許是看到了李珣的目光,陰饉扁了下老嘴,唉聲嘆氣。
他三十年前便開始用這玩意兒來延命了,誰也不知還能延上多久……其實,他現在已經有半邊的身子不怎么聽使喚了,嘿,這日子可是難過得很。
宗主為宗門辛勞一生,弟子佩服。李珣垂下目光,向冥火閻羅致敬。
他終于明白,若是冥火閻羅身死,將再也找不出一人來代替他來維持局面,畢竟,像這樣的人物,仍是太少啊。
我叫你來,并不是讓你佩服我。
冥火閻羅的話音更弱了幾分,若不是李珣耳尖,恐怕還聽不清楚。
可是李珣看得很清楚,冥火閻羅深陷的眼眶中依然星火點點,即使看上去風吹即滅,仍令人無法小覷。
兩個人對視,這回卻是冥火閻羅先移開了目光,他看著已呈灰白色的水鏡,喃喃道:碧水和閻師妹都已經不可能再改變了,而你仍不到改變的時候……你,就是幽魂噬影宗的未來啊!
碧水與你仇怨漸深,他又心胸狹窄,不能容人,且不去說。閻師妹怎么說也是你名義上的師尊,又多有借重你之處,你可會助她?
這不是一個宗主對弟子應該講的話,而是**裸地進行利益切割─如果冥火閻羅所均發自內心,那么,剛剛那一句話的工夫,碧水君已被他屏除在此事之外了。
李珣雙手交叉,沉默了一下,方道:分內之事。
好!冥火閻羅吁出一口長氣,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旋又道:我知道你自有一番想法,這樣,我自覺還能撐一段日子,你回去再考慮一段時間,將心氣兒理順了,再來此找我。
那時,我會將宗門中一些唯有宗主方能知曉的秘庫玄藏告訴你,若你日后有心爭這宗主之位……怎么,我說的不對嗎?
李珣來不及收起那副古怪的表情,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無奈之下,李珣轉眼看向陰饉,老太婆卻瞇起了眼睛,開始打盹兒。
李珣也只能皺眉道:宗主這么有信心,將來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
你沒有想過嗎?
沒有。李珣回答得很是坦然:至少現在沒有。
鳥盡弓藏的道理,不用我再說一遍罷?況且,縱然沒有,以你既往的修行進度,百年之后,閻師妹又豈得用得了你?
冥火閻羅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語氣平淡得令人心中發毛:當然,最好的結果,是由閻師妹統領宗門,而你則察遺補缺,相得益彰。
只是很可惜,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因此想得遠一些,總是好的。
李珣看他神情,忽爾搖頭一笑:確實如此,不過,說到這兒,弟子倒有一件事請宗主幫忙。
你說。
化陰池,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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