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雪花片中,嘭嘭嚓嚓的鑼鼓聲里,一支黃衫黃褲、黃巾黃靴的舞龍隊沖上了街頭;舞龍隊后面,又是一支紅衫紅褲、紅巾紅靴的舞獅隊;舞龍隊、舞獅隊后面,扭秧歌的劃旱船的踩高蹺的,一路載歌載舞,招搖過市。隊伍所到之處,兩旁皆熙熙攘攘的擁擠著看熱鬧的老弱婦幼。王天朋躲在一張平日撐開用以遮風擋雨、擺放菜攤的帆布棚下面,不失時機的將懷中包袱連同包袱里的零碎物件抖開鋪放地上,然后開始唾沫四濺、手舞足蹈的吆喝了起來:
“哎,南來的北往的,哈爾濱的香港的,挑挑的擔擔的,骨碌鍋的賣蒜的;都來看都來看,公雞嬎了個大鴨蛋,都來瞧都來瞧,老鼠叼了個大貍貓。……”
追看舞龍隊、舞獅隊、秧歌旱船高蹺隊的人群聽見王天朋吆喝得有趣,立刻便有許多折轉回頭,圍攏在了包袱前。包袱上擺著指甲剪、鑰匙鏈、老花眼鏡、玉石煙嘴等各類零碎物件。一個老人蹲下身來,拿起老花眼鏡在手里擺弄翻看著,王天朋見狀立時叫道:“哎哎大爺大爺你別細看,這樣的眼鏡你只管買了戴上出去轉。”
老人皺了皺眉,道:“說說你這老花眼鏡有啥好處!”
“哎哎大爺大爺你問得好,我這老花眼鏡的好處三天三夜也說不了;哎哎大爺大爺你往前站,我這老花眼鏡的好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戴上它,戴上它那個戴上它,”王天朋眼珠滴溜溜一轉,伶牙俐齒的答道,“能看見螞蟻在喝水,能看見虼蚤在親嘴,能看見蟣子在劈腿,能看見虻蟲在交尾……”
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聽得以手捂嘴,咯兒咯兒直笑;王天朋忙里偷閑的轉身過去,又沖著姑娘念唱道:“哎哎姑娘姑娘你別笑,你的婆家我知道。三間房子面朝南,門前支個大碾盤。”圍觀眾人登時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姑娘氣得猛一跺腳,道聲:“討厭!”分開眾人就走。
擺弄翻看老花眼鏡的老人皺了皺眉,說道:“原來是個賣當的,一百只麻雀炒一碟,光剩下個嘴了。這樣的老花眼鏡被你夸得那么好,可我怎么戴上啥也看不清楚!”說完站起身來就走。
“哎哎大爺大爺你別走,你想要的東西我全都有。”王天朋沖著老人的背影叫道,“哎哎大爺大爺你別惱,回頭我送你塊電子表。”可大爺既不停步更不回頭的徑直走開了,圍觀眾人見狀,也嘻嘻笑著絡繹散去。王天朋沖著漫天風雪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嘆道:“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嚴重削弱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購買力,城門失火,殃及到我這池魚了呀!”
因為是大年初一,又因為舞龍隊、舞獅隊、秧歌旱船高蹺隊早已過去,鎮街上很快就冷清了下來。王天朋雙手攏袖,凍得哆里哆嗦,清鼻涕都快要垂掛到了胸前,等到晌午時分才賣出去一支發卡、兩根鑰匙鏈,賺了四元八角錢。他望著白茫茫的雪線和空蕩蕩的大街,摸摸餓得嘰里咕嚕的肚皮,咬牙切齒的說道:“收隊,打烊。別人過年,老紙也要過年,這時候你就是拿一百萬來買老紙的東西,老紙也不營業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要真是拿一百萬來買,老紙……老紙是要開董事會研究研究的!”
王天朋捆好包袱重新背在肩上,在簌簌的雪花和蕭蕭的寒風里,直從街南走到街北,又從街北走到街南,方才尋到一家尚未關門、正在營業的飯館。他站在階前丈余遠處,望著飯館兩側門柱上新貼的大紅對聯,高聲說道:“雖然飯館門臉太小,雖然飯菜品種太少,雖然桌椅灰垢太老,不過總算沒有蚊蟲蒼蠅,還好還好!”
店主正手持火鉗站在門板里側的火爐前捅著煤灰,聽見王天朋說話,應了一句:“這不廢話嘛,大冬天的,哪里來的蚊蟲蒼蠅?”
“老板,要說以我的身份地位嘛,平日是決不會在你這樣的小飯館里用餐的,不過現在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已經嚴重波及到了零售行業,人們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比爾蓋茨急得直要上吊,***急得天天哭鬧,大家都系同道中人,進門吃頓飯也算是對你的關照!”王天朋說完,使勁吸溜了一下鼻涕,大踏步的走了進門。
“關照不關照,其實沒必要,”店主瞥了王天朋兩眼,拿過菜譜遞上,笑道,“本店原本春節期間歇業,一應廚師小工全部放假,只留我和媳婦守著;之所以沒有關門,是因為心想有生意就做,沒生意拉倒,一來嘛,這叫摟草打兔子,弄個外賺,二來嘛,又叫年三十撿個鱉,有它也過沒它也過。——你要吃什么菜只管自己點,點完了叫我就成!”說著轉身走進了里面的操作間。
王天朋手捧菜譜放至眼前上下端量兩遍,嘆口氣說道:“王天朋啊王天朋,你這一年可是過得大不容易,酒場失意吧,賭場也不見得得意,煙場嘛就更別提了,弄得整天撿人家丟在地上的煙屁股抽。算了不說了不說了,今個大年初一,好好吃喝一頓,就算吉吉犒勞吉吉吧。”一口氣點了葷素四個菜,一瓶半斤裝的白酒,然后喚店主過來拿了菜單去做。
酒菜上來,店主重新退回到了操作間里,整個飯館空蕩蕩的只有王天朋一個客人。王天朋先是風卷殘云,后是細嚼慢咽,中間又忙里偷閑自斟自飲。外面風吹得嗚嗚咽咽,雪下得飄飄揚揚,王天朋只吃得腸飽肚滿,醉眼迷離,這才打一個嗝,一面拿牙簽剔著牙縫一面手拍桌子喊叫店主出來結賬。
店主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巴掌大的計算器,對著菜單啪啪啪一通撳摁,說道:“酒菜總計一百七十二元。今個大年初一,圖個吉利,兩元錢也就不算了,收你一百七十元整吧。”
王天朋“啪”的一拍桌子:“什么話,看不起人是不?我是缺那兩元錢的人嗎?”店主嚇了一跳,趕緊說道:“不是不是,看你這副樣子,決不是缺那兩元錢的人。”背過身去低聲咕噥了一句:“瞧你那德性,不缺那兩元錢那就按照原價結賬吧!”
“我缺的不是那兩元錢,我缺的是那一百七十元錢。”王天朋并未聽到店主咕噥,只管嬉皮笑臉的說道。
“你,你……你想吃白食嗎?”店主立時變了臉色,高聲喝道,“大過年的,別給我來這一手;——你到底有錢沒有?”
王天朋把右手插進口袋里,輕蔑的哼了一聲,道:“看看看看,又小瞧人了吧,又小瞧人了吧?我告訴你,錢我有的是,可就害怕你這店小,找不開啊!”說完抽出右手,攥成拳頭狀放在桌上。
店主見說,哈哈大笑起來:“放心放心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去,別看我這店小,可大錢小錢、零錢整錢有的是。你說你的錢面值多大,我們怎么就找不開呢?”
王天朋一本正經的說道:“真找不開,我的錢你真找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