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汁般的夕陽光柱透過屋脊和林梢的縫隙,淋淋漓漓的鋪滿了院內地面;麥兜就站在一帶光柱里,雙腳輪流向前踢跳,同時嘴里按著節拍抑揚頓挫的唱道:
天上的太陽——光呀光燦燦,
地上的校園——破呀破爛爛;
一百個學生九十九個——大呀大笨蛋,
還有一個——流呀流竄犯;
……
現在,隨著春天的逐漸老去,隨著夏天的悄然到來,一家人吃飯的陣地,再次由后院的堂屋當間轉移到了院內的彎腰棗樹下面。頭頂上,一只即將歸巢的炸梨鳥正在喳喳噪叫,幾只鴿子正在相互梳理羽毛;陣陣清風掠過,在帶來陣陣麥粒清香的同時,也使得簇簇細如麥芒而散發著逼人青翠的棗花紛紛揚揚的飄落下來,落了獨坐在石桌石椅前的趙夏蓮一頭一臉。
這臭麥兜,小腦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怎么盡唱些稀奇古怪的歌謠?趙夏蓮以手支頤,心中暗自想道。
趙伯冉雙手端著飯菜走出西側廚房,走到彎腰棗樹下面,聽見麥兜的歌唱,臉上不禁漾出溫情暖意,笑瞇瞇的問道:“俵將,這又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還是聽不懂?”
麥兜嘻嘻一笑,跳站一張石椅上面,雙手掐腰,挺起小肚皮驕傲的答道:“校園兒歌,你當然聽不懂啦。知道什么叫代溝嗎?——這就叫代溝!”
“俵將,懂得的還不少哩,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趙伯冉哈哈大笑起來,把飯菜放在桌上,然后又返身進了廚房。
自打麥兜生病住院回來,趙伯冉的心境便一直十分陰郁:他原本就覺得女兒和女婿的關系不很正常,甚至極有可能已經秘密離婚,但礙于面子再加上心存僥幸,始終沒敢深入探問;麥兜的住院使他最終有機會從趙夏雨、青荷和趙夏蓮、錢興胤的口中得到了確證,因此精神一下子竟委頓不堪起來。
趙夏蓮記得清楚,麥兜康復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吃過晚飯,父親獨自坐在彎腰棗樹下面抽著竹管旱煙,一直抽了大半晚上的時間;清涼的月光穿過疏疏落落的蓮花云朵,照得滿院一片皎潔。后來,父親就把她叫到跟前,問:“真的離婚啦?”
“是!”她語氣平靜的答道。
“唉,這個錢興胤,這個錢興胤……”父親咕噥兩句,然后就很久沒有說話,只是一個人孤單的坐在彎腰棗樹下面,大口大口的吞吐著旱煙。
大約兩個小時過去了,她試探著問道:“爹,夜深了,睡吧!”
父親沖她擺了擺手道:“你去睡吧,我想些事情,想些事情!”
她清楚父親的性格,就踽踽的回了前院臥室,雖和衣躺倒床上,但卻每過半個小時便要坐起身來,隔了臥室的后窗望向后院,見父親一直坐到雞叫二遍時分方將煙灰在鞋底上磕凈,然后扶著棗樹樹干站起,步履蹣跚的朝向堂屋走去。
“都怪我太不爭氣,讓爹操心了!”她心里想著,慢慢的落下了幾顆眼淚。
打那以后,她感到父親明顯的蒼老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自然,她內心里對于錢興胤的怨恨也便增添了許多。
大約從半個月前開始吧,趙夏蓮感覺到父親的心情在慢慢的好轉;那天趙夏蓮在扒淤河跨河大橋建設工地上忙碌,回家晚些,剛一跨進后院的門便發現父親獨自坐在彎腰棗樹下面用“牛眼盅”就著四個小菜喝酒。父親以往喝酒,三盅便止,然而那晚竟一連喝了六盅,喝得有些高了。喝高了的父親對著趙夏蓮說道:“閨女,行,比你老子做得要好!”
趙夏蓮并不知道父親為何夸贊自己,然而看到父親高興,自己也便心情輕松許多,便一屁股坐在父親對面,說道:“爹,閨女陪你喝兩盅!”
第二天上午,趙夏蓮才從趙夏雨和青荷那里得知,原來父親一連幾日都在利用閑暇時間到全鎮各村轉悠,看到閨女主抓的土地“三權分置”工作不但在仲景村,就是在整個水源鎮都開展得如火如荼井井有條,各村村民多有贊譽口詞,父親身為父親,自然便要生出幾分得意炫耀之情。弄明白了父親高興的緣由,趙夏蓮的心情更加輕松了,干勁更加增大了,不覺之間竟將對于錢興胤的怨恨拋在了腦后。
接下來的幾天里,趙夏蓮發現父親竟拉起了架子車,天天去到扒淤河跨河大橋的建設工地幫拉土方,——工地上因有一處稍需土方,動用大型機械劃不來,所以便由工程指揮部出資雇傭當地民力拉運。父親和昔日的幾位老友一道奔忙拉車,一道裝卸土方,一道蹲在坡坎下面歇息,一道談論曾經的陳年舊事;遇到土坎,還會相互協助,架把的架把,出梢的出梢,配合得極其默契。工地上,不時傳出父親爽朗的笑聲。
而且,父親走在村里,逢人便會開口搭話,大聲的邀請來家用石磨磨面,吃筋道撈面,嘗面仁鍋盔,有時又會把剛剛從自家地里采摘回來的一把青菜隨意送人,有時又會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與人爭得面紅耳赤。趙夏蓮感到,父親越來越像個開朗、俗氣而極具生活味的鄉村小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