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可謂是春纖平生,最為難熬的一夜。
原本小姐人好好的,雖然白日里受了狂猿驚嚇,又被圣上那樣大庭廣眾地摟護在懷中,是有些心神不屬、少寡語,但來到漪蘭榭后,小姐如常用膳,在侯爺勸小姐不要怕苦、趁熱飲下鄭太醫親手熬燉的寧心安神湯時,小姐人還淡淡笑了一笑,朝侯爺說了句玩笑話,“我不怕苦的,怕苦的,一直是你”,飲藥之后,小姐沐浴盥洗,與侯爺寬衣安寢,瞧著神色尋常,沒有絲毫異狀。
但不過小半個時辰后,一切就都變了,隨著侯爺一聲焦急的驚呼,如驚雷炸響,打破夜的寧靜,她與碧筠等忙點燈入室,見榻上帳內,侯爺將小姐緊抱在懷中、急喚小姐的名字,而小姐面色慘白、氣若游絲,似根本聽不到侯爺的聲聲急喚,就要如一縷飛煙,無知無覺地淡淡逝去。
侯爺急命人去請太醫,鄭太醫等人,很快趕來,為小姐把脈診治,她一個什么也不會的丫鬟,束手無策,只能侍守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姐,在心中不斷地向上蒼祈佑小姐平安無事,祈佑小姐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
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旁觀等待、將小姐的性命交予上蒼垂憐的時間里,每一時每一刻,都似如在油鍋中熬煎,好在老天爺最終聽到了她的祈佑,好在老天爺不是睜眼瞎,小姐福大命大,被救了過來,在看到虛弱的小姐,終于睜眼的那一刻,她強忍多時的淚水,也終于忍不住簌簌垂落臉頰。
春纖用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辭,在心里把那背后下毒之人,罵了個百八十遍,她紅著一雙眼,遵侯爺之命,打了溫水入內室,要伺|候小姐凈面,但溫水端來了,侯爺卻不用她侍|奉,親手擰擠了濕毛巾,扶小姐坐倚在他懷中,動作輕柔地為小姐擦拭面上的虛汗,拭著拭著,侯爺也不顧一眾太醫侍女在場,將小姐緊緊摟抱在懷中,啞聲嗓子低喚:“阿蘅”
這一聲喚,包含了太多太多,似有無能為力的愧疚,似有失而復得的慶幸,也似有此一世絕不與卿分離的堅執決心
大梁朝最年輕顯赫的侯爵,今夜,也不過只是一個險些失去摯愛的普通男子,春纖剛流了許多眼淚,一見這場景,立又雙眸發酸,她低下頭去,端起那盆用過的溫水,要借出去換水收整心情,誰知剛淚眼朦朧地打起外間垂簾,就見蒼茫黯淡的天色中,隱約似有一人,一步步地走了過來。
那人,此時此刻,不該出現在這里
春纖頓覺驚惑,疑心自己眼花,她抬手揉凈淚意的片刻功夫,來人走得更近,竟真是當朝圣上,只不是平日所見的英武龍顏,此時不但不英武,甚還可說,有幾分狼狽,面色蒼白,幾無血色,薄唇也似因著急上火,有些干裂,頭上發髻松散,幾縷為汗浸濕的漆發,就濕|答|答地貼在額頰處,垂在身邊的左手沾有血跡,也不知傷了多久沒做處理,血跡顏色幾近紅黑,僵凝在手畔,有如結痂,全身上下,只一雙眼像是活的,幽灼著她看不明白的光亮,映著眼前的漪蘭榭。
春纖心中驚顫惶恐,不慎手中一滑,銅盆“哐當”一聲摔落在石階上,濺了她滿裙的水,也濺濕了圣上的龍袍袍擺。
但圣上似無所覺,似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這么個人,只是踩著漫水的石階向上,一步步地,向漪蘭榭內走去。
外間太醫侍女的倉皇跪迎聲,接連響起,誰能想到圣上會在這時候來到這里,迎駕聲一個比一個驚惑倉促,站在門邊的春纖,驚怔地連跪地行禮都忘了,呆呆地望著圣上向內間走去時,聽見身邊又有動靜,側首看去,見是隨侍圣上的趙總管,走近目望著圣上走進內間的背影,眉宇沉凝,似有深重隱憂。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春纖不明所以,但直覺隱隱地害怕起來,她再望向圣上的背影,通往內間的垂簾,卻已放下了,圣上的玄色袍擺一閃而逝,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久前,漪蘭榭內間寢房,還聚滿了焦急商議診治的太醫,但此刻,楚國夫人已蘇醒無事,其余太醫并侍女都已退了出去,只有鄭太醫一人留在內間,為楚國夫人再三探脈,反復確定夫人及胎兒平安,并根據脈相,為接下來的調養,思開藥方。
鄭太醫這廂正手捻著白須、把著脈,忽聽垂簾聲響,起先以為是侍女進出,渾不在意,誰知眼角余光瞥見一角龍袍,再抬首看,來人竟真是圣上,心中一驚,忙要起身行禮。
但圣上卻將他按回了圓凳上,“不必行禮,繼續為夫人把脈就是。”
鄭太醫喏喏坐下,見圣上自拖了室內一張竹編凳,在他身后坐下,他的身前,是坐在榻畔的武安侯,和人在榻上、被武安侯摟靠在懷中的楚國夫人,這對剛度劫波的愛侶,見圣駕至,沒有半點反應,莫說如儀起身迎駕行禮,甚至連眼簾,都沒有輕輕抬一抬。
不久前楚國夫人終于醒轉時,鄭太醫原以為今夜已折騰完了,沒想到緊跟著還有這么一出,他如同一張烙餅夾心,承載著圣上在后的目光,手搭著楚國夫人的脈相,眼望著身前相依的年輕夫婦,簡直是要正反兩面一起出汗,也不知是該回稟圣上,還是該告知楚國夫人的正經夫君,躊躇許久,最后借著收脈帕脈枕,低著頭含糊道:“夫人確已平安無事了,侯爺安心。”
武安侯仍是沒有說話,反是圣上立即關切問道:“夫人腹中孩子如何?余毒可會潛藏體內,長久地傷害夫人和胎兒?”
鄭太醫搖頭,“楚國夫人中毒其實并不深,只是這棘毒正如其名,十分棘手,所用的十七味原料,每樣量多量少,都決定了不同的解藥,老臣一時查不到下毒的來源,不知具體是哪種棘毒,沒法相應地配制解藥,只能用旁的法子幫夫人祛毒,故而耗時長久些,現下,夫人體內余毒已清,再喝幾日湯藥固本就好,斷不會留有余毒傷害夫人及胎兒。”
圣上也不知是在同武安侯說話,還是在同楚國夫人說話,嗓音堅定懇摯,“這件事,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誅殺下毒之人,給你一個交代。”
話音落下,內室岑寂無聲,楚國夫人仍是虛弱地靠在武安侯懷中,垂眼不語,武安侯手攬著楚國夫人,亦是低著眼,一手慢慢與夫人十指相扣,并不語,就好像看不見身前的天子,也聽不到天子的承諾。
死海般的安靜,令人感到窒息,鄭太醫是一時半刻也不想多待了,再待下去他都快心悸折壽了,他目光一瞄,捧起桌上的藥碗,端送到榻前,“這會兒藥溫剛剛好,夫人該服藥了。”
楚國夫人恍若未聞,武安侯抬手接過藥碗,鄭太醫微躬身道:“這藥對夫人身體大有裨益,但人飲后會覺困倦,夫人大抵會睡上幾個時辰,屆時老臣再來為夫人把脈探看,熬制新藥。”
他再轉向圣上,彎腰恭聲道:“老臣告退。”
鄭太醫見圣上一雙眼只望著武安侯夫婦,沒有半點要留他的意思,故雖瞅著圣上左手似有皮肉傷,但見圣上不語,想來也沒甚要緊,也不想在找事留在這里,遂忙不迭地收拾藥箱,垂首退出內間。
衣風帶起的垂簾,如流水般輕曳數下,緩緩歸于平靜,皇帝人坐在榻邊的竹編凳上,幾是貪戀地凝望著她蒼白憔悴的面容。
在想到她或會死去的那一刻,心中劇烈的震痛,令他不顧一切地向這里奔來,從前百般猶疑的種種顧慮,橫亙在他們之間,有如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可在那一瞬間,好像全被狂涌的心潮,徹底沖垮,再攔不住他了,天下間,再沒有什么能攔著他到不了她的身邊,他要到她身邊來,哪怕蹈山踏海,哪怕此后洪水滔天,他要到她身邊來。
皇帝看向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從前至死也無法吐露的話語,今夜此時說來,卻似沒有他想象地艱難,“明郎,朕有話要對你說。”
沈湛仍是微低著頭,手中一碗藥湯,端得四平八穩、平滑如鏡,“請陛下容許微臣,先喂內子藥湯。”
皇帝道:“好。”
他看著她虛弱無力地靠在明郎懷中飲藥,一勺又一勺,氤氳的藥霧,迷蒙飄騰在她眉眼前,令她倦怠的眸光,愈發如水渺渺,烏緞長發垂攏在肩側,身上只穿著就寢時的雪色單衣,擁裹著的被子,垂落在腰處,上身不免顯得有些單薄。
皇帝擔心她受涼,抬手將錦被往上拉了些,攏蓋住她的肩臂,明郎執勺舀藥的動作微微一頓,仍是垂目不語,舀起一勺藥,輕吹了吹,送至她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