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抓周禮,雖有寓意未來一說,但說到底也只是取樂而已,少有人真正當真的,再說,永昭公主生而為女,再怎么金尊玉貴,未來也不外乎如尋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抓著什么都是如此,這女孩兒的抓周禮,更只是個取樂的儀式,無甚深意的。
一眾文武朝臣在心底做如此想,可還是將一應奉承辭事先準備著,比如殿下若抓著了繡品,就贊殿下未來心靈手巧,若抓著了書墨,就贊殿下未來才華橫溢,若抓著了胭脂,就贊殿下未來國色天香等等,總之不論公主殿下抓著什么,他們都立有好聽吉利話奉上,以使圣上開懷。
但,他們認真準備了一通,卻都是白準備,只因永昭公主對桌上諸物視若無睹,什么也沒抓地走撲到圣上懷中,任圣上含笑抱起,笑朝貴妃娘娘“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
沒法兒奉承抓周寓意的文武百官,只能盛贊永昭公主冰雪可愛,再贊太子殿下聰穎靈慧,感嘆圣上與貴妃娘娘有這一雙佳兒佳女,福澤深厚,也是大梁朝臣民之幸等等,努力贊奉,務必使圣上在這新年元日兼公主生辰,龍顏大悅,笑容滿面。
贊著贊著,人人心底的疑惑,又都悄悄地浮上心頭:既然圣上如此愛寵貴妃娘娘及其一雙兒女,為何對之前請求封后的折子,一直視而不見,至今未封薛貴妃娘娘,為當朝皇后呢?
這一疑惑,在文武百官及大梁百姓心中,悄浮了又一年,又一春桃花開時,長春宮依然無主,請求封后的折子,早就無人遞了時,圣上卻在這人間芳菲時節,明顯流露出了欲再封后的意思。
大梁朝野,瞬間為之灼沸起來,世人雖不知之前對此遲遲沒有任何反應的圣上,為何在這春日突然動了這心思,但也都覺得這是順其自然、合情合理之事,除了生下圣上唯二子女、數年圣寵不衰的薛貴妃娘娘,天下間哪兒還有第二個女子,有可能登上皇后娘娘的寶座呢,遂都一邊等聽封后圣旨,等著大梁后位,迎來新的母儀天下的女主人,一邊私下猜議,今春到底發生何事,怎就讓圣上突然動了封后的心思了?
大梁臣民,都以為圣上是突欲封后,但圣上的生母太后娘娘,卻知這欲正式冊封阿蘅為大梁皇后的心思,已在皇兒心中盤桓了有數年之久,只是阿蘅她這數年來,或是因淑音之故,或是因為其他,總是一直推拒此事,并不愿登上皇后之位。
對待阿蘅,皇兒大都是盡量順她心意的,但在此事上,皇兒心中執念難消,雖因阿蘅的推拒,將此念暫時壓抑有數年之久,但隨著晗兒與伽羅一日日地長大,這執念又如這春日萬物,在皇兒心中蓬勃生長,終還是令他下定決心,定要阿蘅真正成為他的妻子,與他執手相牽,生前并肩共看大梁江山,身后棺槨同葬,史書之上,亦是帝后同列。
仍是勸服不了阿蘅的皇兒,請她這個母親幫忙勸說,除了那些她早已看出的皇兒情思,皇兒還似另有理由,但沉默半晌,都沒有說出口來,太后看著這樣的皇兒,輕拍了拍他的手問道:“你是不是想說,若太子殿下的生母,乃是當朝皇后,才更為名正順,封后一事撇開私情,在世俗禮法上來說,也是為了晗兒好,為了阿蘅好。”
皇帝心中正是如此想,只是他為東宮太子時,母后僅為貴妃,一直到父皇駕崩,也未登上皇后之位,遂有些不知該怎么開口跟母后說這一理由,此時聽一眼看穿他心思的母后,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訥訥點頭稱是,又覷著母后神色輕道:
“其實其實也許當年,父皇是想封母后為皇后的,只是只是前朝世家拿母后舊時身份做文章,沒能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封了貴妃”
皇帝說著說著,默默地閉了嘴,只因母后含笑看他的神色,是明顯的“我皇兒嘴真甜,為哄母后開心,連這等瞎話,都能編說出來”。
慈寧宮一時岑寂無聲,沉默片刻的皇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要為父皇說幾句話時,已聽母后順著他的話道:“阿蘅與哀家不同,她是定國公薛氏的后人,論說舊時身份,論說家族功勛,比那些成日跟烏眼雞似的斗來斗去的世家,還要強上不少,無人能拿這個來做文章的,你且喚阿蘅過來,讓哀家好生和她說說,諸事都已過去好幾年了,總不能將一生浸在舊事里過活。”
太后說至最后一句,似也覺自己無底氣立場這樣說,她沉默須臾,輕聲嘆道:“且讓哀家,和她說說看吧”
建章宮中,四歲的元晗,原正陪兩歲的妹妹伽羅玩耍,將采摘來的春日花朵,一枝枝地往她發間簪插,插著插著,他眸光無意間瞥掠過不遠處的母妃,忽地意識到母妃長久的沉默,醒覺母后已在窗下背身坐了許久未動,怔怔放下手中的花枝,走上前踮腳看去,見母妃正對著榻幾上一方肚兜出神,指尖輕|撫著其上紅蓮花瓣,眉眼間的神色淡蒙如煙,是他看不懂的悵惘若失。
“母妃”
元晗輕輕地喚了一聲,見母妃仍是出神不動,微急地牽住母妃的衣袖,又提高聲調喚了一聲,“母妃!”
溫蘅回過神來,見晗兒正怔怔地仰臉望她,眸中似有憂切,含笑彎下|身去,輕|撫他的臉頰道:“怎么了,晗兒?”
元晗也不知怎么了,他只是覺得母妃方才那般,好似一縷輕煙,離他很遠很遠
愣愣沉默須臾的他,開口問道:“母妃,您在看什么呀?”
溫蘅將晗兒抱在懷中,指與他看,“這是你小時候穿過的嬰兒肚兜。”
聽是自己小時候的物件,元晗立馬對這方讓母妃悵惘出神的肚兜轉變了態度,他驚詫好奇地打量著問道:“是母妃親手為晗兒繡的嗎?”
溫蘅沒說話,只是低首輕親了親晗兒的軟發,又見伽羅頂著滿頭歪歪扭扭的香花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不停地有鮮花掉落在地,笑將她攬至懷中,問道:“怎么插這么多花啊?”
伽羅用小手指著發間僅剩無幾的數朵鮮花,糯糯軟軟道:“哥哥美美”
溫蘅笑將那幾朵歪扭欲滑的鮮花摘下,又讓人把晗兒摘的那些花都捧來,親自擇選花枝,為伽羅編織花環,給她戴上,牽她至鏡前賞看,笑問她道:“我們伽羅美不美?”
鏡中的小女孩,本就生得冰雪可愛,在姹紫嫣紅的鮮妍香花映襯下,一張小臉更似粉雕玉琢,好似畫中的仙童一般,惹人憐愛,伽羅眨著清亮的眸子,看著看著,好似被自己美到害羞了,扭身撲進母妃的懷中,惹得溫蘅輕笑一聲,愛憐地輕親了親她的臉頰,又將晗兒摟進懷中,命人打送了溫水來,幫他擦洗沾了花汁的小手。